一个在中国山区支教10年的德国人,他说:“我不想感动中国”,柴静面对他时土崩瓦解
一个在中国广西偏僻山村一呆十年的德国人,进行他所热爱的支教,对象是中国乡村留守儿童,这个热爱与儿童在一起的德国人所实践的教育理念,震惊当下的中国人,令他们充满了不解。柴静不止一次采访他,第一次采访后就觉得自己“崩溃”了……这位德国中年男人无形中成为文青范央视女主持柴静的精神导师。乃至卢安克不得不告别他所热爱的地方和事业时,柴静再次赶过去采访,那一期题为《告别卢安克》的“看见”,始终充满别样的情绪……除了“看见”,好报还挑选了三篇文字素材,让你从不同侧面了解卢安克这样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传说。这个传说在2012年的某一天中止,之后,卢安克去了越南,近况如何,很多中国网友关心。零星的网络资料显示:后来他又从越南回到中国,继续支教。但我们无法确证这一消息。
《告别卢安克》,2012年“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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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安克·第1篇
我不想感动中国
据《环球》杂志
写于2010年
在村民眼中,他是一个不吃肉、不喝酒,给学生们上课不用课本,也不要报酬的怪人;在孩子们眼中,他是最好的朋友、老师,是可以一起爬树、在泥里打滚的玩伴;在许多人看来,卢安克就像白求恩一样,是能够感动中国的“洋雷锋”,是很多人的偶像;在他自己看来,他与其他人一样普通,只是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就是卢安克,一个在中国广西山区义务支教10年的德国志愿者。
山里来了个“洋雷锋”
2001年7月,广西东兰县坡拉村林广屯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在村里以每月10元的价格租了房子开办学校,给当地失学的孩子上课。当时的林广屯不通电话,也不通公路,当地人大多只会讲壮族方言。人们觉得这个外国人真是一个怪人,不好好呆在自己的国家,却跑到中国农村来给学生上课,还不要工资。几天后,村民知道了这个外国怪人名叫卢安克,是德国人,不吃肉、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当地人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外国人会自愿到山里给孩子们上课,并且不要钱。
在村民眼中,德国怪人卢安克就是洋雷锋,是来帮中国人搞教育的,老人和小孩都亲切地叫他“卢老师”或者“老卢”。
做学生身边的大人
孩子们把卢安克当作最值得信任的玩伴,而卢安克也是最了解山里孩子的人。卢安克和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爬树、挖泥鳅、在泥地里打滚。白天,卢安克与学生一起去放牛,去干农活;晚上,孩子们在看电视剧,而他则在一边翻译他的书。卢安克与孩子们的关系很亲密,不少孩子会爬在卢安克身上介绍:“他是卢安克,我们都叫他老卢,老卢就是我爸爸。”
卢安克还是孩子们最好的老师。“世界上真的有鬼吗”、“男人和女人是怎么回事”,是孩子们问得最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问家里的大人,孩子可能会被骂一顿,而当孩子向卢安克提出这些问题时,他们会得到一个很真诚的答案。记者问:“关于鬼的问题,你怎么跟学生解释?”卢安克说:“我会告诉他们,我没有见过鬼。有学生说,村里有人看到鬼后就病死了。我就告诉他们,是这个人病了,思想出现了幻觉,才会见到鬼。不是鬼把人害死了,是这个人本来身体就不好才死的。”记者又问:“关于性的话题呢?”卢安克:“中国的大人一般不愿意和孩子谈性的话题。事实上,孩子愿意提出来,表示他已经知道了一些信息。只要大人愿意去了解孩子所知道的东西,孩子就会很满足,也就不会再问下去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寒假和春节,卢安克依然会像之前的假期一样到学生家里过。他说:“我会每天去一个学生家,与他们生活,轮流做他们身边的大人。”
这辈子已经交给了山里的孩子
最令卢安克感到不安的是,很多女孩子因为看了媒体报道而声称爱上了他。对于“粉丝”的追逐,卢安克说:“她们说要到学校来找我,嫁给我,有的人甚至说要离了婚来嫁给我,这让我很担心。我想是时候告诉大家我已经有未婚妻了。”卢安克的未婚妻也是一名志愿者,她爱山里的孩子,学校的孩子们也很喜欢她。
得知卢安克有了未婚妻后,板烈村村民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他们希望卢安克能早点结婚,因为在农村,男人都要结婚;另外一方面,他们又担心卢安克结婚后会离开板烈,离开山里的孩子。
在交谈中,卢安克多次提到自己就是板烈村的一个村民,就算他离开学校,也是暂时的。他说:“这里有我的学生,他们需要我,所以我还会回到板烈的。”这个学期结束后,卢安克计划去广州看看。学生听说后都问他:“那你还会回来吗?”得到卢安克肯定的回答后,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卢老师不走!他还会回来!”卢安克说自己已经把这辈子交给了山里的孩子,“我们的命是在一起的,无论怎样我都会回来”。
对话卢安克:我不想感动中国
“我很害怕去感动别人”
在中国山村义务支教10年,躲记者成为卢安克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当有记者来采访,他就会远远地躲到学生家里,等记者走了,再回到学校。他说:“媒体会把我塑造成名人,我只想做好我的事,我不想出名,做名人只会影响我的工作和生活。”
记者:“你十年来都在躲记者,去年年底为何会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
卢安克:“南非前总统曼德拉说过一句话,大体意思是‘如果你隐藏着自己,不敢让别人看到你如何做着自己所喜欢的事,别人就会认为,他们也不能做到。但如果你让他们看见,这就等于允许他们像你一样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等于解放了他们的愿望。这不是说让他们做跟你一样的事,而是说让每一个人做最适合自己的、自己所愿意的事’。我被这句话感动了,所以我第一次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
记者:“节目一播出,很多人都被你感动了。”
卢安克:“我很害怕去感动别人。2006年,有人推荐我参加感动中国人物评选,我吓坏了,赶紧给评选委员会写信,让他们别选我。我不想感动中国,只能是中国感动我。”
“我很普通,不想做偶像”
记者:“很多人钦佩你,甚至崇拜你。”
卢安克:“那是他们的感觉,我很普通,不想做偶像。很多人是通过媒体报道了解到我的,那并不是完全真实的我。一个人认为别人做的事是对的,也是应该去做的,但自己做不到或者不愿去做,他就只好钦佩或者崇拜。”
记者:“也有人认为你的工作可能会改变中国的教育。”
卢安克:“我并不想改变中国的教育,那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我不该干涉。”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德国人,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所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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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安克·第2篇
暂别卢安克
据央视《看见》编导范铭博客
写于2012年,《告别卢安克》制作后。好报略有删节
每次去板烈村都要从北京飞三个半小时到南宁,再坐四个半小时的山路到东兰县,从东兰县再颠簸一个小时,才进到村里。三年了,一样的路线,一样的山色。不一样的是,那个说自己“命在这里,离开就没有命了”的德国志愿者卢安克,写信给柴静说,他很快将不得不离开中国了。
一.“不是征服,而是承受”
见到他时,他穿着超大的篮球跨栏背心,一样消瘦,跟三年前的冬天一样光着脚,一见面,还是基督一般的微笑,被问到“你好吗”的时候,回答“也好,也不好”。见面的最初,谁都没有谈及离开的话题,似乎谁也不忍心问。
我们跟他去一个叫小罗的留守儿童家里家访,曲曲绕绕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到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我们在商量先拍室内的纪实还是先采访,卢安克在院子里,对着天边的落霞,第一次对我们的拍摄提出要求:“先拍外面吧,晚霞多美啊。”摄像们当时已经在屋里架好了机器,我们说可以改天再专门找地方拍空镜,他坚持说,“小罗家的这个角度,能看到板烈最好的景色,再不拍,天就要黑了。”
后来的几次采访也是如此,很多场景是他自己选择,比如他希望坐在他给孩子们拍电视剧的半山腰的大石头平台上采访,那里空旷,视野舒展,能俯瞰到板烈小学和周围的梯田与村庄。他也会主动地告诉我们,爬到学校屋顶上能拍到什么,哪个山头的哪片树林后面又能拍到什么,去哪里掏螃蟹,去哪里挖蚯蚓……他在这里陪伴留守儿童已经十多年,漫山遍野都是他的步子,一草一木都是他的乐趣,当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大山发呆时,他仿佛整个人也都沉浸在与这片土地最后的相处中。在接受采访的那几天,他隔断了自己唯一与外界通讯的方式——邮件。他说他想安静地度过这几天,他太紧张了,紧张到都不敢看邮件,怕家人又写信催他回去。
柴静说,这是她见到的卢安克,最“失稳”的一次。
柴静:你已经为留守儿童做了很多了,你可以有机会去过你个人的生活。
卢安克:如果我觉得我欠他们什么,就会这么说,我不是因为觉得欠他们什么,我是喜欢。
柴静:如果按你自己的意愿选择,你希望怎样生活?
卢安克:就喜欢继续留在这里。
他劈着木头生火,柴安静地陪他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木柴烧裂的咔嚓声和缓缓蔓延开的小火星子,直到卢安克缓缓说,“(离开)是我老婆的选择”。
当年的卢安克“不喝酒、不吃肉、不谈恋爱”,因为他心中,有“比这些更大的乐趣”。但一年多前,他与曾经同在山区服务多年的女志愿者结婚,而妻子已经到了渴望安定生活的年纪,她对未来并无太多物质的需求,但担心卢的理想主义会受他人利用,希望他能离开板烈,并帮他在杭州一个手机企业找了一份正常工作。卢不愿意去那个手机企业,又不忍违拗妻子,只能选择离开。而他的签证即将到期,如果结束支教又没有新工作,他也会同时失去留在中国的合法身份。
他说他的处境,就跟他和孩子们一起创作和拍摄的电视剧《心镜》中的主角容承一样。容承的意思,大约便是“容忍和承受”。这个主人公没有任何超能力,他的能力就在于能够接受一切的压力、攻击、羞辱、困境,没有所求,没有目的,他的心灵干净到无法被敌人持有的“心镜”识破,无法被反射和看穿,也无法被击倒。他的力量,不来自于征服,而来自于承受。
卢安克不愿意离开,他说一想起要走,他的心“象死去一样可怕”,但他依然决定接受将要到来的命运和家庭的责任。他曾经说过:人更大的能力是“有能力却不使用。”但此时,他也不得不因此而承受痛苦。他问柴静,“我该怎么办?”
二.“不,他们需要真”
在小罗家,小罗兴冲冲地要给我们做晚饭。剥扁豆,淘米、摘小西红柿……各种忙碌。
“能烧给我们这么多人吃?”“没问题。”
电饭煲的旋钮已经生锈了,他用一把大钳子咬着开关拧开,把米倒入。炒菜时也很老道,炒、翻、转、拌、挑,一点不拖泥,反手动作也极为熟练,柴静问他谁教的,他说烧着烧着自然就会了,火光照过来,手背上却俨然有一尺长的红色烫疤。
因为在拍摄,摄制人员一口都没吃,小罗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端着饭要递给我们,我们不吃,他也不吃,完全是做主人的心态,操心命。我们开始不好意思,硬要劝他吃,卢安克说不用劝,这是孩子待客的习惯和心意。结束拍摄后,因为他只做了一碗扁豆炒小西红柿,量根本不够,我们便转去另一个老乡家吃饭。事后我有点后悔,问卢安克,孩子忙了半天,我是不是应该象征性地吃一口,并且夸赞小罗两句?我说,“我小时候要是做菜,每个人都必须说好”。卢安克说“他应该不会在意的”。我说“孩子们不是都需要夸吗?”,他淡淡说,“不,他们需要真。”
他的眼里有让人失语的蓝,让我看到自己出于善意而生的“伪”,我觉得他的眼睛就像是一面“心镜”。
他比谁都更了解这些留守的儿童,了解他们内心的孤独和敏感,了解他们不需要成人世界的应酬和客套。就像他在《农村支教指南》里写的:他们最需要的就是看到,“有一个人,他在作为真实的自己。在陪伴着我的时候,他忘掉了所有的想法,仅仅保留着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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