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超佛祖师禅
第四节 超佛祖师禅
第二期假立名曰“超佛祖师禅”。本来各期之禅,原是血脉贯通,而不能割裂的,不过就其某一特点,假立名称,以为区别之符号而已。这期之禅,为什么叫做超佛的祖师禅呢?如丹霞曾说:“佛之一字,吾不喜闻。”赵州亦云:“念佛一声,要漱口三日。”又如南泉常说:“马祖道即心即佛,我这里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这皆是以超佛而言。当时凡提问者,都是问祖师西来大意,可见已将佛推过一边,惟以祖师意为中心。又可见六祖之下,宗风大畅,祖师所传的禅,已为当时一般参学的所崇仰。祖师西来意,尤为学者首应明白的目标,故即成为超佛而以祖师为中心的禅法。此与密宗之发展过程相比,则为以金刚界为中心之密法,亦即西藏所分四级中之第三级瑜伽密。金刚智与不空传金刚界密法于中国,已不同胎藏界以佛为中心;金刚界有时以东方不动佛为中心,且于佛菩萨改名什么金刚等,理都变成智,唯以金刚为中心,佛乘成为金刚乘了。而宗门此期,亦以祖师禅法为中心,如来禅成为祖师禅了。此是印度密法之发展,可比之于中国禅法之发展的。
一、行思与怀让
吉州青原行思,初见六祖,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祖曰:“汝曾作什么来?”答:“圣谛亦不为。”祖曰:“落何阶级?”答:“圣谛也不为,何阶级之有?”六祖深器之,命为首座。后回江西青原山,隐居静居寺。六祖将要示灭,沙弥希迁问曰:“和尚百年后,希迁未审当依附何人?”祖曰:“寻思去!”沙弥以为叫他自己去寻思静想,及祖灭,果常于静处独坐思惟,寂若忘生。第一座问曰:“汝师已逝,空坐奚为?”希迁说:“我禀遗诫,故寻思尔。”第一座曰:“汝有师兄行思和尚,今住吉州。汝因缘在彼,师言甚直,汝自迷耳。”迁承第一座指点,乃往吉州亲近行思。行思见希迁,问曰:“子何方而来?”答:“曹溪来。”问:“在曹溪将得什末来?”答:“未到曹溪亦不失。”思曰:“恁么,用去曹溪作什么?”答曰:“若不到曹溪,争知不失!”迁遂在行思座下,事奉十五年。一日,希迁问道:“和尚昔在曹溪,六祖识师否?”思曰:“汝今识吾否?”希迁说:“识又争能识得?”思为印可曰:“众角虽多,一麟足矣!”又一日,行思拿把拂子,示付法意。问希迁曰:“曹溪还有这个么?”答:“非但曹溪,西天亦无。”思曰:“汝莫曾到西天?”答:“若到即有。”此种一问一答,皆是在不触犯不可说的,而托显不可说的,已为后来之曹洞兆端。又一日,思命希迁送封信到南岳怀让禅师那里去,说:“汝达书了速回,吾有个 斧子与汝住山。”希迁到了南岳,并不拿书出来呈递,只是说:“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怀让禅师答道:“子问太高生,何不向下问?”迁曰:“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怀让也就没有再问。希迁信也未交,便回见行思。行思问:“子去未久,送书达否?”答:“信亦不通,书亦不达。”思曰:“作么生?”希迁具如前答,并问:“走时和尚许个 斧子,便要领取。”行思禅师乃垂下一只脚来,希迁遂作礼,辞往南岳。南岳怀让禅师是金州人,年十五,往荆州玉泉寺,依弘景律师出家。受具后,偕同学坦然,同往嵩山慧安和尚处。承安和尚指示,乃诣曹溪。六祖问曰:“甚么处来?”答:“嵩山来。”祖曰:“什么物?恁么来?”答:“说是一物即不中。”祖曰:“还可修证否?”答:“修证即不无,染污即不得。”祖曰:“只此不染污,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踏煞天下人,应在汝心,不须速说。”怀让契悟了,侍奉左右十五载,始居南岳般若寺,阐扬禅宗。开元中,有一个沙门叫做道一,来此寺,常常一个人独自坐禅,不看经,也不向人求法。怀让知道他不是平凡人,因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答:“图作佛。”他不愿听法,怀让也不多说。于是拿一个砖头,在他坐前石上去磨。起先道一并不理睬,仍自独坐,怀让也老是去磨。久之,道一这才问:“磨砖作么?”师曰:“磨作镜。”道一说:“磨砖岂得成镜?”怀让说:“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道一于是知道光是身坐不行,必须用心。因问法要,让禅师曰:“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道一蒙开悟心地,于言下顿悟。事师十余年,乃离南岳。
南岳弟子六人,皆为印可曰:“一人得吾眉,善威仪。一人得吾眼,善顾盼。一人得吾耳,善听理。一人得吾鼻,善知气。一人得吾舌,善谈说。一人得吾心,善古今。”得心的即道一。
马祖道一,离开南岳,去江西开堂说法。南岳让遗僧,待上堂时问“作么生”,道一曰:“自从胡乱后,三十年不曾缺盐酱。”这就是说,一悟悟彻底,妙用无穷,一切现成。
思、让同时的,有洪州惟政禅师,首使南禅北传。他开元时到西安,禅讲诸德知道他是慧能会下来的,乃请说法。当时还有许多禅师、法师向他问难,然而这位惟政禅师,确是禅辩无碍,问答无穷。从此,南禅即为北方崇仰了。又神会禅师亦于天宝年末,到北方著论,显南宗顿旨。先是北方以神秀为六祖,及神会去了之后,始定慧能为六祖,并尊神会为七祖。这是可见于敦煌石室新发见的《神会和尚传》。还有慧安下元珪禅师,禅悟既高,慧辩尤胜。《传灯录》载嵩岳神求受五戒,为岳神所说法语,非常超卓。慧忠禅师亦出六祖会下,他是越州诸暨人,于南阳白崖山隐居四十年,不曾下山。肃宗仰其道风,于上元二年,敕中使孙朝进请入京都,住千福寺,礼为国师。禅慧深妙,辩才无穷。代宗时复请住光宅精蓝,说法十有六载。时西天大耳三藏来京,自言曾得他心通,帝命国师试验。国师初二两度以涉境心问,三藏皆能知答。第三次如前问,即不能答,国师斥去之。一日有僧来,说南方即心即佛,色身如房子一样,活时遍全身,打头头痛,打脚脚痛。色身必灭,死时身灭而心不灭,如人出房子,此心即佛。国师说:“此与西天外道所说的神我何异!”经过重重辩驳,国师令此僧仔细反观蕴、入、处、界,一一推穷,有纤毫可得否?僧说:“反观之下,了无可得。”问:“汝坏身心相耶?”曰:“身心性离,有何可坏?”曰:“身心之外,另有物否?”僧曰:“身心无外,宁有物耶?”曰:“汝坏世间相
耶?”僧曰:“世间相即无相,何用更坏!”慧忠国师乃为印可曰:“如是可离过矣。”问答间,使之计穷疑尽,豁然契悟,胜过造一部论。
二、希迁与道一
希迁即石头迁,是青原行思禅师传承之下的。道一即是马祖,是南岳怀让禅师传承之下的。
希迁禅师是广东高要人,他从小就在六祖会下做沙弥,从行思禅师得法的因缘,已于前讲过。后来在南岳山一个形状如台的大石头上结庵而住,故都叫他石头禅师。一日,有人问他:“曹溪意旨谁人得?”他答道:“会佛法人得。”又问:“师还得否?”他说:“不得。”问:“为什么不得?”他说:“我不会佛法。”又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他说:“问取露柱。”问者说:“学人不会。”他说:“我更不会。”又有人问:“如何是禅?”他说:“碌砖。”又问:“如何是道?”他说:“木头。”这些,都是他的不可捉摸的“禅语”。
古来相传,石头迁著有一篇《参同契》,以“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开端,结以“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共有几十句,为曹洞宗的重要文献。不过这篇文章,在当时并未传布,后来才有人说是石头迁作的。所以也有人说此文系曹洞宗后人所作,不是希迁作的。
希迁一日普示大众道:“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自心现,水月镜像,岂有生灭?汝能知之,无所不备。”这是迁师说法的大旨。嗣法门人十多个,已不如青原的孤寂了。
道一禅师是四川什邡人,因为他俗家姓马,所以都称他做马祖。他从南岳得法后,也曾回到什邡罗汉寺,但他后来常住江西所开龚公山。一日示大众说:“汝等诸人,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达摩来传,令汝等开悟。”又说偈云:“心地随时说,菩提亦只宁。事理俱无碍,当生即不生。”这也可以说就是马祖的付法偈。有人问他:“和尚为什末说即心即佛?”他说:“为止小儿啼。”又问:“啼止时如何?”他说:“非心非佛。”又问:“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他说:“向伊道不是物。”又问:“忽遇其中人来时如何?”他说:“且教伊体会大道。”又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他拿棒便打,且说:“我若不打汝,后来天下人将笑我在!”
马祖在江西大弘禅宗,所以六祖预言说:“让下将出一马,踏杀天下人。”当时得法于马祖的,有一百三十九人,而百丈怀海最为上首。
一日,有一僧向马祖道:“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西来意。”马祖说:“我今日头痛,可问西堂智藏去。”僧去问智藏,智藏说:“今日没有闲工夫,汝去问海师兄。”僧问怀海,海说:“我到这里却不会。”马祖问之,便说:“藏头白,海头黑。”
马祖会下门人既多,希迁门下亦不少,所以“禅法之盛,始于迁、一”。
与希迁、道一同时的耽源真应禅师,是南阳慧忠国师的侍者。一天慧忠国师连叫真应三次,真应连应三次,忠国师乃谓:“将谓我辜负汝,却是汝辜负我。”忠国师逝世后,真为国师设斋,有人问:“国师还来否?”真答道:“未具他心。”问者谓:“既如是,何用设斋?”真道:“不断世谛。”
复有径山道钦禅师,亦是代宗国师,有一天钦国师在宫中坐,代宗入来,钦起立迎之。代宗谓:“师何起立?”钦道:“陛下何得于四威仪中见老僧?”一日,马祖借书于道钦,书中只画一圆相,钦乃在圆相加一点。忠国师闻之,便说:“钦师犹被马师惑。”
又有天台云居智禅师,慧辩锐利,一日示众说:“清净性中,无有凡圣,亦无了不了人。人随名生解,即堕生死。”
三、百丈与道药
百丈名怀海,一日他问马祖:“忽然有人来问佛法时如何?”马祖取拂子举示。又问:“只这个还别有?”马祖复将拂子放回原处,反问百丈道:“汝将后如何为人?”丈亦取拂子举之。马祖道:“只这个还别有?”丈亦将拂子放回原处。马祖遂大喝一声,当使百丈耳聋三日。后来百丈在大雄山,将此事告诉给黄蘖、沩山,蘖闻之吐舌。丈问蘖道:“汝已后莫承嗣马祖去。”蘖云:“不然,若嗣马祖,以后丧我儿孙。”这就是表示亲从百丈得见马祖大机大用,故应嗣百丈,而不嗣马祖。
一日沩山侍丈座右,丈要沩山“并却咽喉唇吻道一句”。沩山说:“请和尚道。”丈谓:“不辞与汝道,久后丧我儿孙。”这是百丈下开出临济、沩仰二家的根源。
百丈开示大众云:“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空常,不拘名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此义不但平实简朴,亦且圆透中肯。他每逢说法下座,大众已出,辄呼众,当众回首时,他却问:“是什末?”后来遂传此为“百丈下堂句”。
丈以前皆依律寺,寺中别设禅院。至马祖乃开荒山,另建丛林,然尚无一定规矩。百丈始立清规,有人问以何不用菩萨戒规,丈谓:“吾所宗,不局大小乘,非异大小乘,当博约折中,设于制范。”百丈所立的清规,确实简要。寺主称长老,住处叫方丈,示同净名的“丈室”,方圆一丈大的房子,里面只设一张床,坐卧依之。又不立佛殿,以表“当代为尊”。特重法堂之设,长老说法,两序雁行立听。自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以后,禅众有如法依处,禅宗遂卓焉兴立。
道,指道悟禅师。道悟是婺州东阳人,初谒径山国一禅师,受心法,服务五年。在大历年间,抵钟陵谒道一,重印可前解,悟又住了两年。后来去参石头迁祖,问曰:“离却定慧,以何法示人?”石头答曰:“他这里无奴婢,离个什么?”悟曰:“如何明得?”石曰:“汝还撮得虚空么?”悟曰:“恁么?则不从今日去也。”石曰:“未审汝早晚从那边来?”悟曰:“不是那边人。”石曰:“我早知汝来处。”悟曰:“师何得以赃诬于人!”石曰:“汝身见在。”悟曰:“虽如是,毕竟如何示于后人?”石曰:“谁是后人?”道悟于此语下顿悟,遂将前二哲处有所得心俱尽。
后来道悟住荆州天皇寺,将要示寂的时候,一天晚上,寺中一位典座来问疾,召云:“会么?”典座说:“不会。”师即将座上的一个枕头,掷在地上,便示寂了。
关于道悟的记载,在禅宗的历史上,宋明间有很多诤辩。因为当时有两个道悟,一住天皇寺,一住天王寺。所以临济宗的人说,这个道悟不是石头迁之下的,仍出于马祖下。但《传灯录》既载是石头下的,今便仍之。若说石头所传法,不应出道悟下德山一般的人,此亦不然,法本无名无相,因人设化岂有所拘,石头下不也曾出过丹霞一流的人么?
药,是石头下沣州药山惟俨禅师。一天他静坐着,石头见之,问曰:“作么?”答曰:“一切不为。”曰:“闲坐耶?”答曰:“闲坐即为。”曰:“汝道不为,且不为个什么?”答曰:“千圣亦不识。”石头乃以偈赞曰:“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只么行。自古上贤犹不识,造次凡流岂敢明!”
有一次,院主请他上堂说法,大众集于法堂。他没说什么,就回方丈去了,并且把门也关闭起来。院主进问:“为什么却归方丈?”师曰:“经有经师,律有律师,论有论师,又争怪得老僧!”
又有一次,一僧问道:“已事未明,乞和尚指示!”他说:“吾今为汝道一句亦不难,汝能于言下见得,还可;若更入思量,却成吾罪过。不如且各合口,免相累及。”僧又问:“达摩未到时,此土还有祖意否?”曰:“有。”问曰:“既有祖师意,又来作什么?”曰:“只为有,所以来。”药山与僧的问答,大概如此。
当时的太守李翱,慕药山名,特入山相访。药山在松树下,手执经卷,睬也不睬他。李翱性褊急,乃忿然曰:“见面不如闻名。”拂袖欲行。药山曰:“何得贵耳贱目!”李翱见药山和他说话,内心觉得惭愧,便问师曰:“如何是道?”师以手向上一指,向下一指,问曰:“会么?”翱曰:“不会。”师曰:“云在天,水在瓶。”翱欣惬作礼,即呈偈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又问:“如何是戒定慧?”师曰:“我这里无此闲家具。”翱不测其玄旨,师曰:“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须向高高山顶坐,深深海底行……”李翱受了药山开示,作《复性书》,兆宋儒理学之端。
百丈、道悟、药山同时的,还有南泉普愿禅师斩猫等出格奇事。有一晚,同在月下徘徊,马祖问道:“正恁么时如何?”西堂藏答正好供养,百丈答正好修正,南泉闻之拂袖而去。马祖当即云:“教归藏,禅归海,唯普愿独超象外。”后来师说法南泉,徒众有从谂等数百人。一天东西两堂争猫,师捉着了,便持刀向众说:“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僧无对,他把那猫儿斩了。后来赵州自外面回来,师即将前语告之,赵州乃将鞋子脱下,顶在头上走出去。师便道:“当时你若在,猫就可以救得了。”
还有归宗常禅师,在山坡铲草,有一法师来参访。他铲出一条蛇来,便一铲将蛇铲断。法师带着轻视口吻道:“久向归宗,到来只见个粗行沙门。”师云:“是你粗?是我粗?”法师曰:“如何是粗?”师将锄竖起。法师又问:“如何是细?”师作斩蛇势。这粗与细,是有无分别的意思。
行思门下的丹霞天然禅师,本是个去求选官的士子,有人向他道:“选官何如选佛!”他问到那里去选佛,那人告以江西马大师处。他就跑去见马祖,以手掀幞头示意。祖曰:“汝机缘在石头。”遂见石头。石头一见,即命他作工去。有一天,石头告众,到堂前除草。而他却端一盆水,将头洗净,拿一把剃头刀,跪到石头面前。石头见其会意,乃为之剃头出家。剃头后,去见江西马祖,不进客堂,直到僧堂,骑在圣僧像上。众白马祖,马祖见曰:“我子天然。”他即跳下拜祖,因此他就以天然为名。有一次晚上,在一个庙子里,将佛像搬来,烧火烤手。寺主骂他,他道:“我烧取舍利。”寺主说:“木像何有舍利?”他说:“既没舍利,何妨再拿几个来烧。”
像这样奇人奇事很多。还有个石巩,他原是一个猎人,不大欢喜和尚。有一次,逐群鹿经过马祖的门前,马祖迎之,他问道:“和尚见鹿过否?”祖曰:“汝是何人?”答曰:“猎者。”祖曰:“汝解射否?”曰:“解射。”祖曰:“汝一箭射几个?”曰:“一箭射一个。”祖曰:“汝不解射。”曰:“和尚解射否?”祖曰:“解射。”曰:“和尚一箭射几个?”祖曰:“一箭射一群。”曰:“彼此是命,何用射他一群?”祖曰:“既知如是,何不自射?”石巩听了,即领悟出家。后来他见人来参问,便作张弓势,所以又留下“石巩张弓”的公案。
还有邓隐峰禅师飞锡的故事。有一次,路遇两军交战,胜负不分,他乃掷锡飞过空中,那些打仗的军队,见一个和尚从空中飞过,都觉得奇怪,便双方仗也不打了,去看他,战争也就因此而息了。他显了神通之后,怕人家说他惑众,便去五台山入灭。问众僧道:“人除了坐死卧死之外,有立着死的吗?”众答曰:“有。”又问:“有倒立着死的吗?”众曰:“不曾见过。”于是他就倒立起死了,并且衣服还是顺脚的。众僧要为他迁化,可是推拿不动。他有一妹是个比丘尼,闻之来向他说:“兄在生作怪,死了还是作怪!”说了,一推就倒了。
这些奇禅以外,与百丈同时更有善于辩论者,如慧海禅师。他参马祖,祖曰:“从何处来?”曰:“越州来。”祖曰:“来作什么?”曰:“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曰:“哪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何假外求?”师于言下识自本心,作礼而去。回到越州,曾著《顿悟入道要门论》一卷,融经论的妙义,阐明禅宗的要旨。马祖见过了,便上堂说:“越州有大珠,圆明光透。”大众都知是指的慧海,所以慧海后来就得大珠的称号。
唐朝辟佛的韩愈,贬在潮州,遇大颠和尚问答,心为折服。一日,愈问大颠曰:“军州事繁,佛法省要处乞师一语。”大颠良久不作声,问愈云:“会么?”愈云:“不会。”大颠的侍者,将禅床敲了三下,颠曰:“作什么?”侍者曰:“先以定动,次以智拔。”于是愈曰:“师门风高峻,幸于侍者边得个入处。”
又有盘山宝积禅师,示众曰:“夫心月孤圆,光吞万物,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禅德!譬如掷剑挥空,无及不及,斯乃空轮无迹,剑刃无亏。若能如是,心心无知,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始为道矣。”即人即佛,盘山是首创。
有一位最著名的居士庞蕴,字道玄,也出在那时。他先参石头,便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石头以手掩其口,遂有省。石头一日问他:“近来日用事作么生?”他以偈答道:“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勿张乖。朱紫谁为号,丘山绝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后参访马祖,仍问:“不与万物为侣者是什么人?”祖曰:“待汝一口吞尽西江水,再为你道。”他于言下大悟不可说中的无碍,就从此机辩纵横,在马祖那里住了两年。他一家人都甘贫乐道,有偈曰:“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话。”一次,在家中忽然叹说:“难,难,难,十石油麻树上摊。”庞婆说:“易,易,易,百草头上西来意。”他的女儿灵照便应声说:“也不易,也不难,饥来吃饭困来眠。”可见他一家人共说无生话的实况。他将要入灭时,对他的女儿说:“日午我将走。”遂命出外看日迟早,女报曰:“已经近中午了,但有日蚀。”他出外看,并未日蚀,回到房里,却见他的女儿坐在自己的位上先去了。便笑道:“我女锋捷矣!”过了七天,有州牧于公来问病,他便枕在于公的肘上而逝。庞婆见老头儿、女儿都走了,乃跑到田里去告诉儿子。儿子听说父亲、妹子都走了,他也就站着倚锄而化。庞婆便道:“你们都这样,我偏不然。”后来遂不知所终。以上都是禅宗盛于迁、一后的公案。
四、云龙与黄沩
云是云岩,即昙晟禅师,他是建昌人,俗姓王,少年出家于石门。初参百丈禅师,未悟,在百丈那里住了将近二十年。后来转参药山,言下契会。一日药问道:“闻汝解弄狮子,是否?”曰:“是。”曰:“弄得几出。”曰:“弄得六出。”药山曰:“我亦弄得。”师曰:“和尚弄得几出?”药山曰:“一出。”师曰:“一即六,六即一。”药山肯之,师拜谢。后在云岩山住,洞山良价等都去亲近他。一日示众曰:“有一个人,随你问他什么,没有讲不出的。”洞山问:“他家里有多少典籍?”师曰:“无一字。”洞曰:“那末,哪里来的这许多知识?”师曰:“他日夜不曾眠。”此明日夜惺惺常觉也。洞山问:“我欲问一事,可否?”师曰:“道得,却不道。”此为云岩上承药山,下传洞山的回互问答。
与云岩同参药山的,还有一位道吾禅师。吾一日问药山曰:“大悲千手眼,那个是正眼?”师曰:“如无灯时,摸得枕子。”吾曰:“我会也!我会也!”师曰:“怎么生会?”吾曰:“遍身是眼。”云岩为易一字曰:“通身是眼。”此种一字的改正,后来也成为曹洞宗的宗风。云岩著有《宝镜三昧》,洞山付法与曹山时,始尊重密传,此《宝镜三昧》遂为曹洞宗重要文献之一。全文有一百多句,其最初云:“如是之法,佛祖密付。汝今得之,宜善保护。银碗盛雪,明月藏鹭。类之弗齐,混则知处。”后结云:“潜行密用,如愚如鲁。但能相续,名主中主。”
龙,即龙潭崇信禅师。他是荆州人,从天皇寺道悟禅师出家。好多年,道悟未向他说法。一日,他问道悟:“我亲近和尚甚久,未蒙和尚指示心要。”悟曰:“吾常指示心要,云何说未?”师曰:“何谓指示心要?”悟曰:“汝端茶来,我即为接;盛饭来,我即为食;汝礼拜,我则颔首;何一不是指示心要?”师低头沉思良久。道悟曰:“悟则直悟,拟思即差。”龙潭在此开示下,顿得悟解。并进问道悟:“如何保任?”悟曰:“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圣解。”龙得法于道悟后,住沣阳龙潭山。一日说法,僧中有问:“轮王髻中珠,谁人得?”师曰:“不赏玩者得。”又问:“安在何处?”师曰:“汝有处,道来!”此见龙潭会下问答的一斑。后有德山(云门法眼由德山下开出)来参访曰:“久向龙潭,到来潭却又不见,龙亦不现。”龙潭曰:“子亲到龙潭。”云岩与龙潭,都是出于青原下的。今再叙百丈下的黄蘖与沩山。
黄蘖,前在百丈下已提过,他是福建人,出家就在福建黄蘖山。出外参学的时候,在天台山路遇一僧,相谈甚洽,同行至一巨涧,洪水暴涨,不能过渡。那僧便捐笠植杖,涉水而渡,像走在地面上一样。并且回头唤黄蘖道:“渡来,渡来!”黄孽呵曰:“这自了汉!”那僧赞道:“真是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毕,忽然不见了。那涉水的僧人,就是显神通的罗汉。
蘖后游江西参百丈,在百丈会下,为众中之首。一日,师自外归来,百丈问:“何处归来?”答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曰:“见大虫(老虎)么?”师便作虎叫,百丈作手执斧头砍虎势,师即扑上去,打了百丈一掌,百丈大声笑了。第二天,遂上堂示众曰:“大雄山下有一大虫,汝等也须仔细提防,老僧今天亲遭一口。”
后挂搭某寺,宰相裴休来寺中,见供有古德的遗像,问寺中的众僧:“遗像在此,古德在何处?”寺僧无一人答得,推出黄蘖来。裴仍举前话问,蘖呼曰:“裴休!”裴应诺,蘖曰:“即这是。”裴欣然领悟。曾作一偈,礼蘖为师,请往洪州大安寺说法。一日上堂,大众云集,师即
以棒将大众驱散,并骂道:“尽是些来赶热闹的吃酒糟汉!”有一次,他又说:“大唐国内无禅师。”众中一僧出来问道:“在诸方尊宿,聚众开化,为什么道无禅师?”师曰:“不道无禅,只道无师。”有时有人问他:“如何是西来意?”他动棒就打。黄蘖还有一事可特提的,就是唐武宗后复兴佛教的唐宣宗,在做王子的时候,因为兵荒马乱,曾避难于寺中,做过小沙弥。有一天,黄蘖在殿上礼拜,小沙弥记着黄蘖常日所说,问曰:“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要礼拜作么?”黄蘖突打他一掌,说:“不着佛求,不着法求,不着僧求,常作如是礼。”沙弥曰:“是则是,只是太粗气。”蘖又打他一掌,说:“这是什么地方,说粗说细!”后来宣宗做了皇帝,裴相为师请封号,帝因曾挨过黄蘖的打,还记得这是个粗行沙门,但又知道他确有证悟,所以还是封他为“断际禅师”。黄蘖又曾参过南泉,南泉作《牧牛歌》请和,示欲付法意。蘖知其意,乃曰:“我已有师承。”即表示他已奉百丈为师。
沩山即灵祐禅师,他参学于百丈。一日,百丈谓师曰:“汝拨炉中,有火否?”他拨一下,云:“无火。”百丈走下座来,亲自去拨,拨到很深处,拨出了一点火,便示祐道:“此不是火?”祐即大悟礼谢,并陈其所悟。百丈曰:“此乃暂时歧路耳。经云:‘欲见佛性,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己物不从他得。故祖师云:‘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元自备足。汝今既尔,善自护持。”因此灵祐得了百丈的深机深用。
百丈会下有一位司马头陀,他懂天文、地理、相命、阴阳。一日自外归,谓百丈曰:“沩山是个千五百人的道场。”百丈曰:“老僧可往乎?”头陀曰:“沩山是肉山,和尚是骨人,老和尚居之,徒不盈千。”百丈乃令观众中,问第一座华林可去否?头陀曰:“此人亦不相宜。”又令观典座灵祐,头陀曰:“此人可去。”华林对百丈说:“我忝居第一座,尚不能去住,祐公何能去耶?”百丈说:“若能于众中下得一转语出格,当去住持。”乃指座前地上净瓶曰:“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什么?”华林云:“不可唤作木 也。”百丈未肯,乃转问灵祐。祐什么也不说,便上前一脚踢倒净瓶。百丈笑曰:“第一座输却山子也。”遂遣灵祐住沩山。然沩山是块荒山野地,人烟稀少,祐一个人在那里住了多年,才稍得地方人信仰,助为开辟道场。曾领悟于黄蘖的裴休,也去参访他,与他问答,深契玄奥。因此禅风大振,来参学问道者渐渐地多起来。于是垦荒开田,住下的僧众,果然多到一千五百。众中有人问:“顿悟之人,更有修否?”师云:“若真悟得本,他自知时,修与不修,是两头语……”他又开示徒众曰:“若也单刀趣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此为其说法之要旨。仰山尝问道:“如何是西来意?”师曰:“大好灯笼。”仰山曰:“莫只这个便是么?”师曰:“这个是什么?”仰山曰:“大好灯笼。”师曰:“果然不识。”有一次,师对仰山道:“寂子速道,莫入阴界。”仰山曰:“慧寂信亦不立。”师曰:“子信了不立,不信不立。”仰山道:“只是慧寂,更信阿谁?”此种沩仰的问答,便为沩仰宗风。师将入灭时,谓众曰:“老僧百年后,向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左胁书五字云:‘沩山僧某甲’。此时唤作沩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是沩山僧;到底唤作什么即得?”遂留下“沩山水牯牛”的公案。
与沩山等同辈的,还有赵州从谂禅师。一天,有学人来亲近他,他问道:“来过未?”新到的学人说:“没有来过。”他便说:“吃茶去。”接着又有人上来,他同样地问道:“来过未?”来者说:“已来过!”他也说:“吃茶去。”院主听了,乃议论道:“和尚为什么未来过的教吃茶去,见了已来过的也是教吃茶去?”于是赵州便呼云:“院主!”院主答应了。也同样地说:“吃茶去!”这就是所谓“赵州茶”的公案。
与云岩同参的道吾及船子禅师,皆是药山传承之下的。一日船子谓吾、岩二师云:“兄等应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予率性疏野,唯好山水,无所能也。他后知我所止之处,若遇灵利座主,指一个来,或堪授生平所得,以报先师之恩。”遂至秀州,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以待当机者的来访。
后来,道吾听夹山说法,道吾在座下听了不觉发笑。夹山下座后,虚心请问,道吾乃指往华亭县船子处去参问。夹山便往华亭参访船子,船子才见,便问:“座主住甚么寺?”夹山答道:“寺即不住,住即不似。”船子谓:“不似,似个什么?”夹山道:“目前无相似。”船子谓:“何处学得来?”夹山道:“非耳目之所到。”船子谓:“一句含头语,万劫系驴橛。”接着又问道:“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夹山刚要开口,船子一篙便把他打落水中。夹山刚扒上船,船子又说:“道!道!”夹山还没有开口哩,又被一篙打下水了。夹山在这个时候,豁然大悟,遂点头三下。船子曰:“钓尽江波,金鳞始获。”并云:“竿头系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且嘱道:“汝今已得,他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镬头边,觅取一个半个,接续无令断绝。”夹山便辞去,一面走,一面回头。船子知其尚疑别有,乃唤道:“阇黎!”待夹山回首,船子竖起桡子说:“汝将谓别有!”遂覆船入水而逝,以绝夹山余疑。
这期叫做超佛祖师禅,可引沩山之下的智闲公案,作一个点明。智闲是一个博学多闻的人,一天沩山向他道:“我不问汝平生学解及经卷册子上记得者,如何是汝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试道一句来!”智闲茫然莫答,后在经书上找,说了一些,沩山皆不许。智闲乃请沩山为说。沩山说:“吾说得是吾之见解,于汝眼目又何益乎?”智闲乃回寮,叹道:“画饼不可充饥!”便尽焚所有的经录,并说:“此生不学佛法也,且作个长行粥饭僧,免役心神。”乃泣辞沩山而去。过南阳慧忠国师的道场香严寺,见已荒废,乃独居参究。一日因锄地芟草时,掷瓦片击竹作声,廓然省悟。遂归庵沐浴焚香,遥礼沩山道:“和尚大悲,恩逾父母!当时若为我说却,何有今日事耶!”且寄沩山一偈云:“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治。动容扬古路,不堕悄然机。”沩山见了,告仰山说:“智闲彻悟了。”仰山说:“尚待试过。”后来仰山见了智闲,便问道:“师弟近日见处如何?”香严当答一偈道:“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无立锥之地,今年锥也无。”仰山乃谓:“师弟虽会如来禅,祖师禅尚未梦见在。”香严在这讥讽之下,遂又答一偈道:“我有一机,瞬目似伊。若还不识,问取沙弥。”仰山听了这一偈,方首肯道:“且喜师弟会得祖师禅。”如来禅与祖师禅的出处,就在这里。仰山初许香严会得如来禅,而不许其会祖师禅,便是以祖师禅犹有超过如来禅处。所以这一期叫做“超佛祖师禅”。
如来禅与祖师禅相差之点,究在何处,大家可以考究一下。不过要略为点明,也不甚难。所谓“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这是道出修证的阶级;而所谓“若还不识,问取沙弥”,这指明了本来现成,当下即是。所以如来禅是落功勋渐次的,祖师禅是顿悟本然的。仰山抑扬之意,也就此可知。不过这不是口头上讲的,是要自己契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