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去年杭州养狗管理新政实施后，

很多人来到拾遗后台留言。

一些人让我撰文批驳新政：

“这个养狗管理政策太严苛了，

尤其是捕杀犬只这一条，

人命是命，狗命就不是命了吗？”

另一些人让我撰文支持新政：

“这个养狗管理政策真是太好了，

没有拴绳子的狗就应该被杀死，

狗命是命，人命就不是命了吗？”

我一直没有写文章，

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支持谁，

双方都列举了很多理由，

各自都说得很有道理，

支持谁，好像都有理。

支持谁，又好像都没理。

就讲一个发生在中国台湾的故事吧！

 贰

这个妹妹叫简稚澄。

简稚澄从小就超喜欢动物，

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小时候踩死了一只蚂蚁，

她也为此难过了好几天。

所以，她从小就立下了一个志向：

“长大后要从事跟动物有关的工作。”

台湾最好的大学，是台湾大学。

2009年初，简稚澄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台大兽医系。

5年后，她从台大毕业时，

父母给她设计了两条出路：

一条是——做公务员。

以简稚澄的成绩和素养，

当公务员完全没有问题。

一条是——做宠物医生。

这条路更是没半点问题。

因为一毕业，简稚澄就收到了很多宠物医院抛来的橄榄枝。

城市养宠物成风，

而宠物医生稀缺，

所以很多宠物医院都想招揽简稚澄。

 叁

但令父母万万没想到的是，

这两条路，简稚澄都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她还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去偏远的桃园市新屋动物保育园做一名保育员。

动物保育园，

这名字听起来好像不错，

但其实就是动物收容所。

所以，父母当时就气炸了：

“放着好职务不做，去做动物收容，你疯了？”

“放着高薪不拿，去干收入很低的工作，你疯了？”

“放着大城市不呆，去这么一个偏远地方，你疯了？”

简稚澄确实疯了，

无论父母亲朋怎么劝诫，

她就是不听，

决然去了新屋动物保育园。

“我学的专业是兽医，

动物保育园这个场所，

是最能发挥我专长的地方。”

 肆

来到新屋动物保育园，

一切好像真如简稚澄所想：

园子里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味道，

铁笼子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

有些铁笼子关着的流浪狗，

一见到生人就不停吠叫；

有些铁笼子关着的流浪狗，

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显然已经疾病缠身。

整个保育园又脏又乱又挤，

但简稚澄一点不觉得失落，

相反，她还有一点欣喜：

“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挥专长的地方，

我要给这些流浪动物以最好的照顾。”

但简稚澄的欣喜还没持续到一天，

就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第一天上班的下午，

园长对简稚澄说：“跟我来学习一件事。”

这件事——竟是学习如何将药物注射到动物体内，让它们安乐死。

园长一下处死了十几只动物，

简稚澄看得浑身颤抖，

觉得整个胸腔都要炸裂了，

“兽医五年教育，根本没有教过安乐死这一课。”

她做梦都没想到，

做保育员的第一课，

竟然是学习如何处死流浪动物。

她实在是难以接受，

眼泪潮水般喷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处死它们啊？”

 伍

园长说了这样一句话：

“动物保育园有一条规定：

收容12天还没人领养的动物，

就必须处以安乐死。”

简稚澄不懂：为什么啊？

园长说了两点原因：

第一，经费有限。

“政府拨付的经费非常有限，

不能支撑过多动物的生活和疾病。”

其实，全世界动物收养所都一样，

皆存在严重的经费不足，

亚洲动保之声前几天还发了一条信息：

“因为严重缺少食物，某流浪狗基地发生了狗吃狗的惨剧。”

第二，环境承载能力有限。

“如果栏舍收养的动物太多，

过于推挤和紧迫，

不仅会发生大量狗咬狗的惨剧，

还可能引发大面积的传染和瘟疫，

导致更多流浪动物的死亡。”

听完园长的解释，

简稚澄又问了一个幼稚的问题：

“那满了12天没人领养的动物，

我们可以偷偷把它们放了吗？”

园长的表情一下严肃起来：

“不允许做这样的事。”

接着，园长说了两个原因。

第一，流浪动物有很强的攻击性。

“因为恐惧，很多流浪动物都充满了攻击性。”

确实如此。

比如就在上个月，

温州一只流浪狗就咬伤了73位市民，

而被咬者若处理不及时或处理不当，

就可能会引起重大感染或者死亡。

第二，流浪动物往往携带大量病菌。

它们四处流浪逃窜或死后掩埋不当，

会引发病菌、瘟疫的大范围传播。

园长一说完，简稚澄就低下了头，

她是学兽医的，知道园长说得没错。

而正是因为流浪动物的危害性太大，

所以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有安乐死的规定。

比如日本动物收养所就规定：

“如果超过7天没人领养，就必须执行安乐死。”

这，完全出乎简稚澄的意料。

 陆

这天晚上，简稚澄哭得稀里哗啦，

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

第一条：辞职。

“辞职可以远离动物安乐死，

但也就此远离了我从小的梦想。”

简稚澄心不甘。

第二条：接受动物安乐死。

“我一直学的都是如何医治动物，

但留下来却要学习如何处死动物，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

简稚澄心不愿。

上班的第一个星期，

她几乎流干了一生的眼泪，

“无论哪条路，我都不愿选。”

不愿选，但不得不选。

最终，她选择了第二条。

“留下来，我可以努力做好两点。”

让更多动物得到领养。

“我会想竭尽所能让更多流浪动物得到领养，帮它们找到新主人。”

让流浪动物死得更安乐。

“没人领养的动物，我会尽全力让它们走得舒服一点。”

简稚澄就这样留了下来。

 柒

简稚澄立马行动了起来。

清扫狗窝、清理粪便，

把动物保育园打扫得干干净净。

给猫猫狗狗们看病调养，

让它们变得更加精神和健康，

请来摄影师给猫猫狗狗们拍萌照，

把它们最可爱的一面展示出来，

并贴到网上，吸引网民的关注。

她还把猫猫狗狗的写真做成海报，

拿到人多的地方去散发，

并努力宣讲一个理念——领养代替购买。

这样用心的展示和宣传，

就吸引了很多想养宠物的人，

他们纷纷跑到保育园来“相亲”，

再把相中的乖乖带走。

在简稚澄的努力下，

新屋动物保育园拿到了两个“最”：

全台湾领养率最高的收容所，

全台湾安乐死率最低的收容所。

2015年，因为工作非常出色，

简稚澄升任新屋动物保育园园长。

桃园市政府动保处长陈仁信说：

“简稚澄是全台最好的动物保育园长。”

 捌

新屋动物保育园名声渐响，

但这好像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些宠物养烦了的主人，

那些不喜欢病狗的主人，

便偷偷把自家宠物丢在这里就跑了。

最多的时候，

简稚澄收纳了1765条流浪狗，

是保育园正常承载能力的5倍。

简稚澄想尽了一切办法，

但还是有很多动物没能得到收养。

迫不得已，

简稚澄只有对它们实施安乐死。

为了让动物们走得舒服一点，

简稚澄也做了很多事情。

“精心调制丰富的狗粮，

喂狗狗吃饭，

然后带它们散步，

陪它们聊天说话。

最后才把它们带到人道房，

在她的安抚下注射药物，

让它们平静地死去。”

对无家可归的狗狗来说，

安乐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但对热爱动物的简稚澄来说，

执行安乐死却是一场心灵灾难。

“我记得很深刻，

有一只米格鲁，

在我们准备对它实施安乐死的时候，

它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

眼里充满了无奈的忧伤，

但它还是主动把腿伸给了我。

一针下去，它很快就走了。

但我永远忘不了它看着我的眼神，

那眼神让我心脏都要炸裂了。”

同事们在接受采访时说：

“简稚澄是一个一边执行安乐死，一边流泪的兽医。”

两年时间里，

简稚澄对700多只动物执行了安乐死。

而执行安乐死，

也给她的心灵造成了巨大伤害，

致使她常常在恶梦中惊醒。

保育园里有一块兽魂碑，

简稚澄每天都要去那里为死去的动物祈祷。

她还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

跟天堂的猫猫狗狗们说话。

简稚澄不想对动物实施安乐死，

但又不得不对它们实施安乐死，

“不是我，就是别人，

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如果它们的出生，

就像来到人间地狱，

那就让我一个人下地狱。”

 玖

新屋动物保育园名声渐响，

也成功引起了狗贩子的关注。

这些狗贩子，

把自己伪装成领养者，

跑到保育园来领养宠物，

并把最健康最可爱的动物都挑走了，

然后高价卖给养狗养猫人士，

或者卖给一些卖狗肉的餐馆。

这些狗贩子，

因为经常跑来领养动物，

便引起了简稚澄的怀疑。

简稚澄一跟踪，

就发现了他们“领养动物的秘密”。

简稚澄气得差点吐血，

立马将这些人拉入黑名单，

禁止他们到保育园领养动物。

失去收益的狗贩子们，

便开始四处散播信息：

“简稚澄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这个所谓的美女动物收容园长，

其实是魔鬼、屠夫、刽子手，

表面上她在做好事，

收养了很多流浪动物，

但你们知道吗，

她暗地里杀死了很多动物。

这两年时间里，

她就杀死了700多只动物。”

这个消息一曝光，

立马引起了网民的滔天愤怒。

“人面兽心的女屠夫。”

“怎么能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这种冷血刽子手，应该断子绝孙。”

各种辱骂，洪水般涌来。

 拾

接着，事情越演越烈，

一些爱狗爱猫人士开始人肉简稚澄，

将她的各种信息公诸于网上。

信息一公布，攻击立马就升级了。

有的人不停打电话，辱骂简稚澄。

有的人跑到保育园，诅咒简稚澄。

有的人还跑到简家，进行各种骚扰。

“我每天都要遭受数百次的骚扰和辱骂。”

不收养流浪动物可以解决矛盾，

但保育园的责任不就是收养动物吗？

这条路行不通。

收养了动物不实施安乐死可以解决矛盾，

但这样会造成更大的动物灾难，

这条路行不通。

对无人领养的动物实施安乐死可以减轻灾难，

但会遭到无数网民的骚扰和辱骂，

这条路行不通。

简稚澄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悬崖。”

简稚澄觉得好绝望。

2016年5月5日，

天黑了，简稚澄还没有回家。

新婚才几个月的丈夫觉得不对劲，

便赶忙报了警。

警察找到简稚澄的时候，

她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她把给狗狗注射安乐死的药物，

推进了自己的体内。

医生奋力抢救了两天，

但还是没能挽回简稚澄的生命。

自杀之前，简稚澄写好了遗书。

遗书里，有两句话特别扎心。

第一句是：

“生命没有什么不同，

我为每一条死在我手上的狗狗道歉，

希望我的离去能让大家明白，

动物和人一样都是有着生命，

希望每一个生命都能得到尊重。”

第二句是：

“希望政府能做好动保源头管制。

无法做好源头管制，

让流浪狗，以至于最下游的收容所都是苦难。”

简稚澄的自杀，

是无奈的解脱，但更是热血的谏言。

 拾壹

简稚澄的死，震惊了整个台湾。

无数人为她难过和惋惜。

英国BBC还专门做了一篇报道，

为简稚澄鸣不平。

是简稚澄杀死了那些流浪动物吗？

其实并不是，

杀死流浪动物的不是简稚澄，

而是弃养它们的人。

那些流浪动物的死去，

并不是因为简稚澄的药物，

而是它们在被主人丢弃时就已经死了。

简稚澄死去后，

媒体和网民也展开了大讨论：究竟是谁杀死了简稚澄？

反动保人士骂过简稚澄伪善，

“杀一部分再救一部分就是伪善。”

但现在他们把责任推给了狗贩子，

“你们是害死简稚澄的罪魁。”

狗贩子把责任推给动物保护人士，

“是你们不断施暴，才逼死了简稚澄。”

动物保护人士把责任推给政府，

“动物收容制度制定得太不合理。”

政府部门又反对来踢皮球：

“没有你们这些键盘侠，简稚澄不会死。”

到底是谁杀死了简稚澄？

没有一滴雨，认为是自己造成了洪灾。

都没责任吗？

并不是。

我们虽没杀过人，但我们都是刽子手。

一个网民说得特别好：

“我们这些自诩道德高尚的人，

却只知道在网上辱骂和打嘴炮，

而没有在拯救流浪动物上付出一点行动。

那个付出实际行动的简稚澄，

那个贡献爱心最多的简稚澄，

却被我们活生生地给逼死了。”

 拾贰

我为什么要讲简稚澄的故事呢？

其实我就是想说一个问题——关于宠物引发的种种矛盾，我们有没有从自己身上进行过反思？

每次矛盾一发生，

我们就习惯性地把罪责归结于别人，

我们有反思过自己的过错吗？

所以我想在这里提出三个忠告。

第一个忠告，给不养狗的朋友。

“别用异烟肼等物品毒杀宠物，不喜欢也请不要伤害。”

第二个忠告，给放纵的养狗者。

“请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宠物，

正是因为你们肆意放纵宠物，

才催生了各种矛盾和纠纷。

为什么杭州会实施这样的新政，

不就是那个养狗者无理取闹引起的吗？

矛盾的源头，其实在你们这里。”

第三个忠告，给所有养宠物的朋友和正准备养宠物的朋友。

“已经养了宠物的朋友，

请一定要好好对待它们。

还没养而正准备养宠物的朋友，

请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第三个忠告，是我最想说的。

你知道中国有多少流浪狗吗？

“全球有2亿多只流浪狗，

但中国就有4000万只。”

每年都有大量流浪狗会死亡，

但中国的流浪狗数量，

却一直维持在4000万只左右。

中国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流浪狗？

因为很多人养着养着就把狗狗抛弃了。

小动物保护协会做过一个调查：你为什么要抛弃宠物？

●“养它开销太大了。”

●“它太老了。”

●“它生病了。”

●“照顾它太花时间和精力了。”

●“我新交的男朋友（女朋友）不喜欢它。”

●“它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怀孕了。”

一看这些抛弃狗狗的理由，

就知道他们养狗只是图一时好玩，

而没有想到过要尽那么多的责任。

但正是你们的一时好玩，

给很多狗、很多人造成了灾难。

所以，我再次啰嗦地提出忠告：

“如果你想养宠物，

请在养之前三思再三思，

想好自己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如果你不能好好管理宠物，

如果你不能好好对待它们，

那一开始就不要触碰它们。”

没有放纵，就没有伤害。

没有抛弃，就没有流浪。

 拾叁

在动物保育园工作时，

简稚澄也领养了一条狗，

她无比地宠爱它，

给了取了一个可爱的名字——鸡蛋黄。

2016年5月6日，

鸡蛋黄早上醒来后，

跑进第一间屋，发现妈妈不在。

跑进第二间屋，发现妈妈不在。

这一天，它好失落。

2016年5月7日，

鸡蛋黄早上醒来后，

跑进第一间屋，发现妈妈不在。

跑进第二间屋，发现妈妈不在。

这一天，它更失落。

现在鸡蛋黄已经习惯了失落，

它常常坐在栏舍里发呆，

呆呆地望着铁门外的那棵树，

觉得自己比那棵树还要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