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重刑犯孩子的出路:我宁愿变成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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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村是收养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地方,
1995年由前狱警张淑琴建立,
至今在全国各地有9个太阳村,
近500名孩子在里面生活。
其中北京太阳村规模最大,
6栋彩色房子,每一间都住着十多个孩子,
张奶奶负责太阳村的整体运作,
苏老师负责孩子们的日常;
大孩子负责照顾小孩子,
基本没有成年人的干涉。
《等待太阳》在太阳村放映后
2014年,丹麦导演Kaspar
开始跟拍太阳村7个孩子的日常,
三年间6次往返中国,完成纪录片《等待太阳》,
记录不同年龄、背景的孩子,
在没有父母照顾下的成长轨迹。
“孩子们总会找到一种方式坚强地活下去,
无论条件多么严酷。”
自述 Kaspar Astrup Schröder 编辑 张锐嘉
我是来自丹麦的导演Kaspar,2014年我开始拍摄《等待太阳》,2017年制作完成,三年间我往返中国6次,每隔五六个月就会去一次太阳村。
《等待太阳》讲述了7个孩子在太阳村的日常生活,和两年内短暂的成长轨迹。
Kaspar(左二)和太阳村的孩子们在放映活动后
我和亚洲的缘分挺深的,我妻子是泰国人,之前我在日本拍过三部纪录片,这是我在中国拍摄的第一部。
几年前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对我来说是一个情感上的冲击,他依赖父母的程度让我震惊,我根本没法想象他没有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如何长大?如何管理自己的时间、如何生存?所以我想调查没有父母的陪伴长大的孩子,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在网上做了很多调查,在哥伦比亚的孤儿院和太阳村中,我选择了太阳村。因为它的特殊性在于这里的孩子们不是单纯的孤儿,他们心理上和父母有所联结,却不能和他们待在一起。
太阳村创始人“张奶奶”和孩子们
1996年,前监狱警官张淑琴“张奶奶”建立了太阳村,帮助服刑人员照顾他们的未成年子女。这些服刑人员大部分因杀人被判了死刑;有很多父母一方因长期受家庭暴力杀人而入狱,孩子因此成为孤儿,便会被接到太阳村来生活。
北京太阳村
拍摄的太阳村位于北京郊区,距离市中心车程1.5小时,是现在全国9个太阳村中最大的一个。拍摄的时候那有七八十个孩子,从几个月大到15岁不等,及四五个大人。
张奶奶负责整体的运作,苏老师负责孩子们的日常,还有一个阿姨在厨房,成年人很少,但因为太阳村1995年建立,已经建成二十余年,基本上是独立运作。
进入太阳村后,能看到硕大的公告牌写着“太阳村祝好人一生平安”。往里走是一大片空地,像真正的村庄一样,映入眼帘的是孩子们住的六个房子,被刷成了五颜六色。
后面是几块菜地,孩子们周末回来种菜、摘菜,然后送到集市上卖钱。
6个房子分别住着不同年龄层的孩子们,10个孩子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两个年龄大一些的孩子,负责照顾其他孩子。比如5-8岁的男孩房配有两个13岁的女孩照看他们,教他们洗衣、擦地。
我想跟拍太阳村孩子的生活,并不是想突出这个特定的犯人孩子群体的特殊,而是选择身份、年龄、背景各不相同的孩子,展示太阳村对他们的影响,让每个看到的人都能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张家三姐弟,15岁,13岁,15岁
纪录片从张家三姐妹的故事开篇,两个女孩是双胞胎,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他们和带着手铐的父亲一同走进会议室,这是张奶奶和孩子父亲的一次会面,她来跟这位父亲交代太阳村的基本情况和三个孩子未来的去向。
父亲全程低着头,孩子临走的时候仍旧不敢抬头看,“你们走吧,我没脸见你们,我不是个好父亲,我也不是个好公民。”大姐哭着回答:“你是个好父亲。”
他们的父亲因杀害女友的外甥女被判入狱,中途试图焚尸销毁证据被捕,很有可能被判死刑。整个两年的拍摄过程当中孩子们都不知道父亲将会被如何处置,留给他们仨的只有担心和必须独立的生活。
张家姐妹在片中接受采访
服刑人员的孩子来到太阳村,大部分是因为其他的亲戚朋友也没有经济能力替他们抚养孩子;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家人为他们的父母感到羞耻。张家姐弟的亲戚就是这样,和他们完全断了联系,甚至换掉了电话号码。“我宁愿变成孤儿,这样就不用背负这段记忆。”姐妹俩绝望地边说边抹眼泪。
来到太阳村对他们三个来说是幸运的。突然没了父亲给了他们巨大的打击,他们需要时间去适应现在的生活,也想清楚未来的打算。
几个月后,我第二次去到太阳村的时候,两姐妹已经在这儿生活了8个月了。她们曾和奶奶通话,了解狱中父亲的情况。
她们对未来也比较迷茫,电话里奶奶给她们指出了两个出路:长大后要么去外面读书,要么继续留在太阳村做照顾小孩的工作。对此她们在采访中说:“那我们只能看着孩子一届一届走出去,我们就慢慢变老。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吧。” 她们应该是更想出去念书的。
张家姐妹在学校新生报到
太阳村的孩子每年只有一两次机会能探望监狱中的父母,但也是隔着玻璃窗,不能拥抱,无法有真正情感上的联结。我第三次去太阳村的时候,张家三姐弟在张淑琴的帮助下去监狱探望了一次父亲,还拿到了户口。
在我结束拍摄的时候,他们的父亲被判无期徒刑。两个姐姐也15岁了,到了必须离开太阳村去外面谋生存的年纪,在太阳村的帮助下,她们去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念书。这对她们可能是最好的安排。
三胞胎的故事,8岁
三胞胎是16年春节来到太阳村的。他们的父亲长期酗酒、酒后家暴妻子,孩子们吓坏了,经常躲起来,是家庭暴力引起女方犯罪。苏老师说三个孩子好像都在现场目睹了这场犯罪,后来他们通过派出所被介绍到太阳村。
三胞胎平时所在的房子有两个姐姐照看他们,姐姐问他们家里发生了什么?三个人只是模糊地回答不知道。
他们曾在给妈妈的信中写道: “妈妈快点出来。我们希望可以跟你和爸爸一起生活。”但把信交给苏老师后,他们却不想去看望妈妈,他们的心情是很矛盾的。
我第二次去太阳村的时候,张奶奶带他们去了北京第三人民法院,那次再见到妈妈,他们变得好像陌生人,吵着要回太阳村。甚至当张奶奶要离开时,他们哇地哭出来,很怕自己不能再回太阳村。
三胞胎已经慢慢熟悉了太阳村的生活,习惯了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他们会在太阳村待到完成学业。
高原,11岁
相比起三胞胎,高原还算“幸运”。
在我第三次去太阳村的时候,门口突然来了一辆出租车,一个女人走下车,苏老师告诉我这是高原的妈妈。
高原在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因为长期受到家庭暴力,和高原的爷爷奶奶一起杀害了高原的父亲,被判刑8年。两位老人在狱中去世。8年后,妈妈被释放了,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太阳村找高原。
然而这个时候高原甚至都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因为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太小,八年里母子只相见过一两次。当天刚从学校回来的高原看到妈妈,手足无措。妈妈只想拥抱高原,想带他回家,但高原非常抗拒,甚至不愿意试穿妈妈为他买的新鞋、新衣服。和妈妈独处的那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说。
“你跟妈妈说说话啊,行吗?”“妈妈都听你的,只要妈妈跟你永远跟你在一块就行。”“妈妈没有别的了,现在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高原却无动于衷。
这其实是一个让我很心碎的故事,因为我也是父亲,作为父亲我很理解孩子对这样一位处境的母亲多么重要。8年监狱生活后,现在孩子就是这位母亲的全部。
高原的妈妈在太阳村照顾孩子们
后来张奶奶给她在太阳村找了个活做,她搬进了太阳村,和高原的感情还需要磨合。时间是缓和关系的最佳办法。
几个月后,高原和妈妈回到了老家,继续他们母子的生活。
丽丽,11岁
丽丽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他的父亲杀害了他的母亲,奶奶曾经抚养过她一段时间,但后来因为年纪大了也没法再照顾她。她从小到大没有读过书,太阳村的一切对她都是新奇的,她对周围的人和事充满了好奇,也愿意去接受。
她很知足于现在一日三餐的生活,因为这是她曾经的生活中是没有的,小时候奶奶如果没时间做早饭就去地里干活,她在家只能饿肚子,有时候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她好像对父亲杀害母亲的行为知情又不理解,我们问她父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边摆弄玩具边说:“我妈总往外跑,我爸叫我妈回来,她又跑,他就把她杀了。我不恨我爸……还是有一点恨吧……”
丽丽在我拍摄第二个月才搬进太阳村。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正准备从小孩子的住处搬到大孩子的房子,我想了解她怎样适应新环境,太阳村的孩子如何接纳新成员,新成员之间又是如何相处。
也由此我发现了太阳村的“阴暗面”,新房子的大姐姐帮她铺好了床,警告她不能弄脏;因为房间没有足够的空间,大姐姐就强迫丽丽把玩具都丢掉,“如果他们表现不好,我就骂她们,折磨不‘死’你”。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大姐姐会有如此行为,我了解到这个女孩从小就被欺辱,整个童年都充斥着被霸凌的阴影,所以她长大后对待类似事情的处理方式,也会跟自己当初被对待的方式一样。
太阳村里孩子们,尤其女孩的相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大家也似乎都熟悉了这种冷漠却互相照顾的相处模式。
其我们确实在太阳村几次看到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现象。我跟苏老师讨论过,他们管理者其实也知道这样事情的发生,但因为人手、资源的稀缺让他们没办法无时无刻围绕在孩子身边,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他们去。
离开太阳村后
太阳村实施着一套自我管理的体制。早上五六点孩子们被同屋的“大哥哥”“大姐姐”叫醒,吃完早饭后坐大巴车去附近的学校上学,中午回到太阳村休息,下午又去上学,晚上回来吃饭、休息,孩子们轮班拖地刷碗,然后睡觉。
小草莓
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基本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小草莓是我跟拍的其中一个小女孩,她当时才6岁,她直到现在基本上没走出过太阳村。
跟别的孩子不同的是,她是个孤儿,在火车站被人捡到送到太阳村抚养,她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也从未走出过太阳村,管同屋一个她喜欢的7岁的女孩叫妈妈。
每个孩子刚进来的时候都没有安全感,但慢慢地他们变成小大人,互相照顾,一同成长,互相成为彼此的家人,这也变成了他们的新家庭。所以这也是一部如何定义“家人”的影片,是你的亲生父母?还是陪伴你一路成长的人?
太阳村的孩子们15岁之后必须走出太阳村去工作或者上学。我也很想拍一个已经离开太阳村去独立生活的孩子,但我没能找到。
因为离开太阳村的孩子通常想要抹去他们所有的过去,因为他们担心这段记忆和历史会影响未来的工作、朋友、生活。这段记忆就在他们离开太阳村的当天被尘封了起来。
但我有机会跟一个没入镜的已经离开太阳村的孩子交流,他告诉我大部分人都会隐藏过去,有些人去上学了,有些人去工作了,有些人去饭店打工,有些人做了农民。一些人伪装自己的父母在离中国很远的地方生活,从没见过他们……总之他们不会跟别人讲起太阳村的经历。
我个人总是希望电影能有好的结局,而且在太阳村断断续续拍摄的两年时间里,我确实看到了太阳村对孩子们正向的影响,如果没有太阳村,这些孩子可能露宿街头,可能不知去向。
在太阳村生活的孩子会更坚强,这是太阳村对孩子们的影响之一。从这里走出来的孩子可以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生存,无论环境多么艰苦、严酷,因为脱离父母的生存本身就是个奇迹。
我想在结尾给观众很多很多的希望,也是给太阳村孩子们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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