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为 什 么 让 人 另 眼 相 看
六月,很丰富。夏天,很丰腴。天地安排得完备,秋收冬藏之后,春生夏长,漫山遍野的蓬勃生机。
风一来,就酥了。
摇摇摆摆的树影,在日中明亮下,沙沙沙——被山包围的感觉,如子归母。
安然。无比的自在。
无数遍被提问,不害怕吗?
怕黑啊,怕野兽啊,怕寂寞啊,怕饿死(或其实是说怕穷)……怕的太多了。我们一谈起忧虑,总能滔滔不绝,又万般无奈。
从一些方面,不甚喜陶潜同学,他就像刚从泥淖里脱缰出来,终于洗了个清清亮亮的泉水澡,很多欢喜心来源于那“逃脱”后的畅快。受过摧残后的清醒。这让大半中国历史倾心于他那种畅快——人归于山林,是劫后余生、暮年回转的溯源之路。
天生地长,万物有灵,人在其中。害怕什么?那些害怕,不过是,人早早地认了后娘当亲娘,膈应着,膈应着,受够了徘徊彷徨或伤透了心,膈应了大半辈子才肯承认,想到该去找亲娘了。结果终于找到亲娘,心有所动,站在亲娘面前,上下左右打量,内心想亲近,又暗生疑虑,重重陌生感阻隔着……
亲娘就是源头,拥抱就好了。
再没有比敞开双臂去拥抱更简单的了。
树莓成熟的时候,在林中走路,常见野猪拱翻泥土的痕迹。有一回,走到身边了,小野猪才发觉我,惊地一窜。笨笨的,竟从我脚跟前过去,撅着屁股扒上山坡。窸窣好一会儿,消失在丛林。
还是个懵懂懂的野猪娃儿。
树莓太好吃了是吧?
如蓝莓之色,果霜很漂亮,在院子口留了一大丛。
带刺的植物,多半卓越惊艳。玫瑰,蔷薇,皂荚,青杠木……同样是树莓,这种树莓比红色树莓口感好很多,一口咬下去,果香漫溢开,那种酸甜及厚度……
没齿难忘。
小莉姐来,我们抱了盆子去摘。边吃边摘……
倒入砂锅,坐上火,熬果酱——
非常馥郁的果香,与面包绝配。一袋面包,一会会儿吃光。
早前念叨着做面包窑,17年跟着信子一起做过面包窑,到了自己独自完成,一来材料没攒够,二来怕做不好返工,至今没能动手。没有面包吃,树莓酱成了每天清晨一杯果饮。
红色树莓成熟,已经是六月下旬。
云天在那几天,做了个青杏罐头。
见云天的时候,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没问他叫什么。戏剧、哲学看得多了,人的脸上就有了戏剧、哲学的表情。天真而负载,冥思而寓意,在山中显得有点人在神不在。
看在眼里。过去也关注文学、哲学、诗歌,住山这几年,关注自然、植物、天候……它像绕开所有的屏障,直临生命现场了的转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吗?
不过,这种转变,很难递到另外一个人的心里。
有一种精神困扰,读的书不够多,记住的却太多。那个阶段,是最难熬,也是最真诚。
(来自云天)
有些人,不见面,是相通的。那种相识很具美感,它无必要,它不期待,它就那样待在时间的因缘际会里。
时间并非线性的轴。它是叠加式的共存体——过去、现在、未来实为一体。我们相见的人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可能是你的一部分,你可能是我的一部分,相互映照,映现彼此。
(来自云天)
没有可望不可即一说,也没有隔阂之说。
大自然的启示,直接明了。大山的馈赠,也直接明了。
早上挎个小篓,去摘青杏,糯糯用来做一道法式料理。让大家在暑热的正午胃口大开。
偶尔有土鸡蛋吃。
经常掐把野菜进厨房。
今年六月下了场冰雹。花开得都比往年晚。
桃金娘开时,执金扇的风雅之姿。
探春花,冷懵了,五月过半始开。
山崖边,见远远一抹幽蓝,飞跑过去。居然是飞燕草。四年来,第一回见,色如矿石,如此翘楚烈焰。
姑娘玩着玩着,追笑跑到我前面。见她头发挽起——
大多数时候,不看书。偶尔翻翻书,诗,文,史,哲,透亮的人,跟透亮的水面一样,把人印得雪亮——纤毫毕现。心惊人家的开诚布公。
比如:我的一生是飘过的一缕芳香,我的一秒是日久月长。
读了会手指不由自主移到嘴边——
隐喻是人类传授秘方的天赋艺术。何必揭底。
山渐满,花渐浓。
麦子到六月中旬收割。
这块地空出来,索性开荒得更大些。
角落里撂了张废弃的桌子。累了,歇了铁锨,走到地头倒上一杯茶,顿时浑身轻畅。很有“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一时间镇渴解乏的舒坦。
左边一溜种了空心菜,大半月了,才长小指头高。想是树密遮阳,吃不着露水。一大早,拿了锯子斧头——
砍这棵树之前,偶尔上山锯些灌木扎栅栏之类,总不明为何是伐木丁丁。锯子不是刺啦刺啦,哪来的丁丁之声。这棵树约莫直径20公分,锯子吃进去一半,渐渐拉得费劲。拿起斧头——
满院伐木声。
豁然开朗。
又到了人头蜂的筑巢期。收拾树枝时注意到它。它这么来回地忙活,巢中每孔有一粒玉脂色小卵。我凑上去想看个仔细,它从上面探头瞅我。
像只海龟。
动物的建筑让人叹为观止。一朵莲蓬似的,“钉”在树枝上。它嘴巴嘟嚅嘟嚅,吐出肉眼不可见的东西,看上去做“无实物表演”——纺纱纺线动作,修缮着蜂巢。好奇它小小一只,怎么能分泌出那么多蜂蜡,守着盯了一个小时。没见有多大变化。基本上,隔一会儿,它就趴在孔口服侍卵宝宝去。
菜地还是不够肥。去年秋落叶堆肥差不多完成,正好可以用上。一篓一篓背了来。
手捧泥土,心悦诚服。
撒了菜籽,等发芽。
院里旱莲朵朵开,弥补了莲花迟放的空隙。
折一支在茶席,毛峰闻香而来……
这浅黄色则看起来寡淡太多。
以前爱素浅颜色,怎么也欣赏不来大红大绿,现在,左看右看,真是丰腴热烈。
(石竹花与牛至草)
“卜居”的客厅,用了“天空蓝”。
与天同蓝。
(土豆开花)
进入夏天,很闲。也很忙。
花园随时调整,植物们一日不见,模样大变——大地长养万物,鲜活实在的围绕着人。在阳光下舒舒服服。每天清晨开始劳作,查看,浇水,除草,播种,移植,松土……这样浸渍其中,既超脱了自我,又生存在这尘世之间。
播种与再播种,就如同自然中的那种延续与再生。
日中艳阳时,回屋。在家中试着把一个旧门板做成餐桌。
尽一切可能就地取材,一个餐桌花了两天时间。
厨房的收纳问题,闲来准备着。为了一颗钉子跑下山的事情,有时总避免不过。从前慢,慢的是“不急着干嘛去”。
妈妈大病一场,回家陪她到出院,带着她来山里。坐火车随身带了一个木桶甑子和一副蒸笼,在路上拎着穿过人山人海,她跟在我身后咯咯咯笑,你这样的人,真是一眼就看出奇怪。
不是很香嘛,蒸出馒头,竹篾香,麦香,热气腾腾……
被你一说我都流口水了
不再有阴霾笼罩头顶,头顶始有神明。
我妈问,你跟他们(她一时找不到形容词)不一样哦?(很战兢)
找个地方住而已,过日子。
嗯嗯,我就说嘛。(喜逐颜笑,石头落地了)
隐,为什么让人另眼相看?
群居动物看见独行动物会诧异。
隐,为什么吸引人?
小时候都玩过捉迷藏,藏起来了嘛,条件反射会打开脑洞猜猜猜……一猜,一找,就扑朔迷离得吸引人。
糯糯特别好玩,上回来玩,瞪大眼睛告诉我,雅静你知道吗,有个人跑过来,一见面介绍,“我是隐士。”
“他们居然还有隐士群!”
到处采风,这个师父,那个道人,这个仙女,那个山洞隐士,见着形形色色躯壳,就是不见自己。貌合神离,怡然自得。
有人追逐表象,有人去做逐象的真相表达,钟爱处在分离状态,无视真相。另有些人则乐于搞混水,先把问题复杂化,再把别人迷进去,兜圈子……成就了多少乘虚而入,形形色色贩卖浓浓鸡汤。
一颗植物不去展现,与其他植物共存,隐于森林。不去宣布它对风霜雨露的认识,长成它的样子,将认识变成自身的现实——它已经拥有它认为它需要的东西。久旱降甘霖,菜地咕噜咕噜吃饱了水的声音,隐而外露的天真本性——幸福感。
尽管乱相纷呈,
隐,为什么自古有?
隐身于世界,才能感受到世界的存在。
身边的朋友来了,大家谈起时事,谈起知见,谈起很多,我既享受闲谈的悠哉,又一副农夫的懒散。
如果你已经有一个世界,就不需要竖起耳朵或振起精神去别的世界不断捕捉碎片信息。
小孩玩泥巴开心的,小孩听见下雨那个欢脱,你说他有逻辑吗?没有,他就是开心,那种合一的乐趣,说出来就矫饰了。
如果可以,我宁可直奔源头。
院子里留了几块大石头,无事坐看风云变幻。
隐喻是人类传授秘方的天赋艺术。我不爱揭底。看见太阳,沐浴阳光。阳光之前,阳光之后的,先和光同尘了再说。既要通达,也要愉趣。既要美,还要坐忘。
蛮贪心嘛。
我与光一起生活。
一句话把一切给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