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徐凯文博士1973年11月1日生,江苏苏州人,汉族,现任北京大学副教授、临床心理学 博士、精神科主治医师、北京大学 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总督导。来源 | 本文来源于徐凯文老师在2016年11月5日第九届新东方家庭教育高峰论坛上的主题演讲《时代空心病:焦虑的父母和迷茫的孩子》
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成长过程中没有明显创伤,生活优渥、个人条件优越,却感到内心空洞,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想要,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岛一样,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和活着的动力,甚至找不到自己。北大一年级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学生厌恶学习,或者认为学习没有意,还有40.4%的学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我现在活着只是按照别人的逻辑这样活下去而已,其中最极端的就是放弃自己。这背后的根源到底是什么?物质越来越丰富,为什么精神世界却越来越贫乏和苍白?30.4%北大新生厌恶学习,
我在高校工作,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也是学校心理咨询师,临床心理学博士。我在高校除了为学生提供咨询服务之外,非常重要的工作是自杀预防和危机干预。所以我接下来的话题可能有一点沉重。这是我曾遇到过的一个个案。非常优秀的学生,以他的智力、性格、为人处事的情商,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科学家、优秀的学者。但是我们和他父母,和他所有的老师一起努力了四年,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让他真正好转起来。这样的个案,我在过去三四年中经历了很多,而且越来越多,让我想到一个词,叫做“空心病”。我征得一些典型个案来访者的同意,把他们写给我、说给我的一些话,念给大家听:我感觉自己在一个四分五裂的小岛上,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得到什么样的东西,时不时感觉到恐惧。19年来,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也从来没有活过。“学习好,工作好是基本的要求,如果学习好,工作不够好,我就活不下去。但也不是说因为学习好,工作好了我就开心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我总是对自己不满足,总是想各方面做得更好,但是这样的人生似乎没有头。”“我的世界是一个充满迷雾的草坪,草坪上有井,但不知道在何处,所以有可能走着路就不小心掉进去了,在漆黑的井底我摔断了腿拼命地喊,我觉得我完全没有自我。这一切好难。”徐老师,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到哪儿去了,我的自我在哪里,我觉得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我过去19年、20多年的日子都好像是为别人在活着,我不知道自己是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大约是北京时间14时,我的一位高校的学生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内容是:我现在手里有一瓶神奇的药水,不知道滋味如何。他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学生,所以我赶紧回复。我问他这是什么水,他告诉我是氰化钾,十秒钟致命。这是我开展过的最长距离的危机干预,当然这个孩子救回来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今年5月,有一天我正在上晚课,一个校外的心理咨询师打来电话,说有个来访者是学生,现在好像在宿舍服毒自杀。我问清事情原委,启动危机干预程序,在宿舍里找到这个同学,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回来。我认识他已经4年了,入校时他非常优秀。进了北大后第一个学期的成绩是学院第一名,但是就在那个学期,甚至在那个学期之前,他就有尝试自杀的经历。他原本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可以做很好的学术和科研的孩子。过去四年,我们心理咨询中心,他的父母还有院系的老师,都竭尽所能想把他引回正轨。四年了,住院、吃药,所有治疗手段都用尽了,他还是了无生意,最后他的父母决定让他放弃学业,退学回家。我见过很多非常优秀的孩子,我现在跟大家所说的也都是在名校中最优秀的学生们,他们中的很多都有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甚至屡次三番尝试放弃生命。有一个理工科的优秀博士生,在博士二年级时完成了研究,达到了博士水平,这是他导师告诉我的,他屡次三番尝试放弃自己的生命。他当时两次住院,用了所有的药物,所有电抽搐的治疗方法。出院时,我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他说精神科医生很幼稚,可笑。我表现开心一点,他们以为我抑郁就好了。我要讲的是,他不是普通的抑郁症,是非常严重的新情况,我把它叫做“空心病”,我不认为只是学生空心了,才有这样的结果。我们经常会说这样一句话,如果孩子出了问题,大概家庭和老师都有问题,孩子本身是不会有问题的。
“空心病”是一个比较形象的说法,也许我可以把它姑且称为“价值观缺陷所致心理障碍。”空心病看起来像是抑郁症,情绪低落、兴趣减退、快感缺乏,如果到精神科医院的话,一定会被诊疗抑郁症,但是问题是所有的药物都无效。来看下“空心病”的主要表现,它不能算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诊断标准,但却是我过去三四年间通过接触这样一些同学,不断总结出来的共同特点。他们往往是非常优秀的孩子,或者说是人们眼中的“好孩子”。1. 从症状上来讲它可能是符合抑郁症诊断的。它会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减退,快感缺乏。但是和典型抑郁症不同的是,所有这些症状表现并不非常严重和突出,所以外表上看起来可能跟其他同学或其他大多数人并没有差别。2. 他们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这种孤独感来自于好像跟这个世界和周围的人并没有真正的联系,所有的联系都变得非常虚幻;更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他们也不知道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他们取得了非常优秀的成绩和成就,这些成就似乎是一种瘾,一种毒品。他们似乎很多时间都是为了获得成就感而努力地生活、学习和工作。但是当他发现所有那些东西都得到的时候,内心还是空荡荡,就有了强烈的无意义感。3. 通常人际关系是良好的。他们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需要维系在他人眼里良好的自我形象,需要成为一个好孩子、好学生、好丈夫、好妻子。但似乎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别人而做的,因此做得非常辛苦,也非常疲惫不堪。4. 对生物治疗不敏感,甚至无效。我们有很多个案,在国内最好的精神专科医院治疗,用了所有的药物,甚至用了电休克治疗,一次、两次、三次,但是都没有效果,也就是说看起来生物因素并不是导致他们问题的主要因素。5. 有强烈的自杀意念。这种自杀意念并不是因为现实中的困难、痛苦和挫折。
用他们的话来讲就是“我不是那么想要去死,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完全不知道我活着的价值意义是什么,每天的生活行尸走肉,如果是这样,还不如早点结束。”所以他们倾向于不用那么痛苦和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比如烧炭、自缢、服药。6. 通常这些来访者出现这样的问题已经不是一两天。可能从初中、高中,甚至更早就开始有这样的迷茫,可能他之前已经有过尝试自杀的行为。7. 最后,传统心理治疗疗效不佳。他们的问题大概不是通过改变负性认知就可以解决的,甚至不是去研究他们原生家庭的问题,不是早期创伤可以解决的——你会发现他们和父母的关系不错,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冲突,但是总的来说不是那种典型父母离异、早期依恋、早期寄养的问题。作为精神科医生,我们有个拿手的杀手锏,就是任何抑郁症患者如果用电抽搐治疗,他都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但是电抽搐治疗对空心病都没用。他们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无意义感,他们从小都是最好的学生,最乖的学生,他们也特别需要得到别人的称许。但是他们有强烈的自杀意念,不是想自杀,他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所以他们会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当然也给我们机会把他救回来。
但是,核心的问题是缺乏支撑其意义感和存在感的价值观。
北大一年级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其中有30.4%的学生厌恶学习,或者认为学习没有意义,请注意这是高考战场上,千军万马杀出来的赢家。还有40.4%的学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我现在活着只是按照别人的逻辑这样活下去而已,其中最极端的就是放弃自己。他们这种情况并不是刚刚产生的,他们会告诉我,我从初中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疑惑了,直到现在我才做了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传统的西方的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对他们都没有效果。这个时候,对于一个危机干预者,一个心理咨询师,或者千千万万的父母,和教育工作者来说,我们也面临着从未有过的挑战。我们也同样要面对一个同样的问题,就是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什么,我们内心当中有吗?如果我们没有,我们怎么给到他们?我用了一个焦虑经济学的词。我确实觉得能够让人去花钱,去盲目花钱的方式会把人搞焦虑,搞崩溃,搞恐惧,这大概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特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100个中国人当中只有1个人患有精神障碍,而这个数据到2005年的时候已经达到了17.5%,在座有1000个人,我们在座的应该有180人需要去安定医院,都应该看病了,而且未必能看好。实际上我们并不是得了什么生物性疾病,像精神分裂症这样的发病率始终是保持不变的。在过去30年当中,什么东西变大了,焦虑和抑郁,焦虑症和抑郁症。我们可以看一下这个数据,焦虑症的发病率,上世纪八十年代,大概1%到2%的样子,现在是13%,我现在用的数据都是世界卫生组织发表在最高诊级医学刊物上,全国流行病院调查的数据。至少每100个中国人当中,有13个人是焦虑症患者。更糟糕的是抑郁症障碍发病率。我做了20年精神科医生,我刚做精神科医生时,中国人精神障碍、抑郁症发病率是0.05%,现在是6%,12年的时间增加了120倍。这是个爆炸式的增长,我觉得这里面有非常荒唐的事情。过去30年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30年,我们这样发病率,焦虑抑郁的发病率也高速发展,发生了什么?数据显示:美国人比我们更抑郁,他们的抑郁症发病率是9.5%。我为什么要谈到美国,是因为好像过去30年我们受美国特别大的影响,当然我们有自己固有的文化。我们来看看现在的教育,对不起,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要得罪各位,我们的教育是在帮助孩子成长,还是在毁掉一代孩子?大约从2000年开始,每当寒暑假的时候,大量的学生会来住精神病院,他们网络成瘾,焦虑,强迫,他们和父母关系出现了严重的破裂问题,父母有勇气把孩子送到精神病院去,可见真的没有办法收拾了。我们的处理问题方式是什么呢,把他们送到网瘾学校,让他们接受电击的惩罚——这是教育吗?这是推卸责任,本身父母和教育是问题的根源,我们不看到自己的根源,只看到他躲到网吧去打游戏,他为什么要躲到网吧打游戏,是因为教育的失败。我们教育的最大成就,似乎就是学生做试卷,有句流行语:提高一分干掉千人。
你知道吗?我做心理咨询最大的挑战,就是怎么把同学这样的价值观扭回来——你周围的同学是你的敌人吗?他是你人生最大的财富啊!
我们的课堂是什么样子?不断暗示孩子自杀,为了好的成绩可以不惜生命。整个国家自杀率在大幅度下降,但是中小学自杀率却在上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孩子已经等不及进大学,他们在中小学就开始有自杀行为了。我们来看看有些学校应对的措施是什么?所有的走廊和窗户都装了铁栅栏!但是我们居然有本事把学校变成了监狱和精神病院,只要看住这些孩子,让他们考上大学,然后让他成为我的来访者。
在一个初步的调查中,我对出现自杀倾向的学生做了家庭情况分析,评估这个孩子来自于哪些家庭。什么样的家庭?父母是什么样职业的孩子?更容易尝试自杀……这是一个38名学生的危机样本,其中50%来自于教师家庭,而对照组是没有出问题的孩子。教师家庭还是很成功的,其中来自教师家庭的占到全部家庭的21%,问题是为什么教师家庭的孩子出现这么多问题?我觉得,一切向分数看,忽视甚至对学生品德、体育、美育的教育,已经成为很多教师的教育观——他们完全认可这样的教育观,对自己的孩子也同样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实施,可能是导致教师家庭孩子心理健康问题高发的主要原因。当教育商品化以后,北大钱理群教授有一个描述和论断我觉得非常准确,叫做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如果让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们这些家长和老师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向我们学习:我们为了一个好的科研成果,有时候会数据作假;我们为了能够挣到钱,可以放弃自己的道德伦理底线;我们作为一个医生,可以收红包拿回扣;有些老师上课不讲知识点,下班时在辅导班里讲……
教育究竟是为什么,学校究竟是为什么?大学究竟是为什么?我先引用一下北京大学校长林建华在新上任时做的演讲。他对此做了一个回答。他说北京大学能够为国家和民族的发展贡献一些什么样的力量,国家和民族需要北大做什么?这是北大的使命。他讲完这句话以后,全场800多人掌声雷动。但是我们好像早就抛弃这些了,我们认为崇高的东西不值一提。我们需要的是现在能挣到钱吗?但是学生已经不认可了,因为他们不缺钱。这是我们社会的价值观,我们认为能够挣到钱才是人生更大的赢家。曾经有一个学生,他退学的原因是,学习经济管理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的。他高考填志愿想学历史的时候被所有人嘲笑,说脑子进水才会学历史。后来这个同学尽管经济学得很好还是要求退学。十一假期,我带学生们去了万安公墓,因为我要和学生一起找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们在公墓当中看到了一个很独特的衣冠冢,这上面是一个老师叫尹荃。尹荃老师1970年在文革时含冤去世,她没有子女。19年后她的学生为她在公墓买了墓地,写了这样的悼词:40年来,循循善诱,陶铸群伦,悉心教职,始终如一,无辜蒙难,备受凌辱,老师一生坦荡清白,了无点污,待人诚恳、处世方正,默默奉身教育事业,终生热爱教师生涯,其情操其志趣足堪今人楷范。我不知道我们在座的教育工作者在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有多少学生会对你有这样的评价或者肯定。但是如果我们把教育只是当作一个谋生的工具,当作获得金钱的一个手段,或者实现自己其他目标的话,当然这是一种选择,但是我会觉得我们似乎放弃了最重要的东西。我在这儿还想提一个问题,这是我经过这些事情以后的思考。我跟那些空心病的学生交流时,他们为什么找不到自己?因为他们自己的父母和老师没有能够让他们看到一个人怎么样有尊严、有价值、有意义地活着,这个大概是根本原因。我们有没有把自己的职业当作是一种使命和召唤,去体会其中的深切的含义?我们像婴儿一样,只追求即刻的满足。当我们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挣钱上,没有给孩子最好的陪伴和爱,这时候孩子不出问题才怪。我们现在的咨询量成倍地增长,50%,100%的增长,我们危机干预发生频率也是百分之百增长,孩子进学校之前他们就已经绝望了。所以作为一个高校的心理咨询师和心理科医生,我呼吁:真的要救救孩子!他们带着严重的问题进入高校,进入大学,他们被应试教育,被掐着脖子的教育摧残了创造力。
他说一个学生做研究老出问题,是非常小儿科的问题。这个导师找他谈话,问他为什么出现这些问题,怎么办?这个学生是笔试第一进来的,他说:“老师,那我把我犯的错误重抄一百遍。”一个研究生,用重抄一百遍的方式改正他的错误。我们这些孩子根本没有长大,还在小学阶段。我觉得我们无论是家长还是老师,都要去做值得学生和孩子尊重的人,我们要身体力行,做出榜样。我们要给他们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不是分数,不是金钱,是爱,是智慧,是创造和幸福,请许给他们一个美好的人生!孩子的空心病需要重塑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而这个价值和意义需要他们自己尊崇内心来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