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老的钥匙、真经、金拐杖 [傅益瑶]

2014-03-28 佛学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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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朴老的钥匙、真经、金拐杖□傅益瑶我常常想,“爱屋及乌”这句成语里的小鸟真是个幸运儿,而我,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因为,父亲与赵朴初的深情厚谊为我日后获得良师埋下了伏笔。父亲傅抱石是个惜时如金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与人约会消遣。可是有一次却景象大异。记得,那一天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看见父亲在接一个电话,他的面容灿烂地笑开了,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不晚,不晚。”又说:“我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放下电话,立即换衣服,准备出门。我紧跟在后面,一个劲地问:“爸爸,是谁找你,你上哪儿去?”父亲不理我,直至走到门口,才回过头来对我说:“是你赵朴初伯伯来了,他现在就在中山陵招待所,约我去聊天。”那天父亲是几点钟回来的,我完全不知道,早已进入了梦乡。赵朴初伯伯这个名字,我早已耳熟能详,父亲常常说起他,特别自他从北京回来,说得就更加丰富有趣了。在我的心目中,他似乎是个幻化了的人物,不但性情、人格极其完美,文才、诗思更是令人倾倒。他是位居士,佛学禅理造诣之深,自不用说,养身修心超然妙术,更是令父亲咂舌。父亲每说到此,总有一句口头禅:“待你见到他,就知道了。”父亲过世后,赵朴老书下了令人泪下的怀念父亲的诗稿:“共餐山色忆峨嵋,画笔留云叹世稀。更念扬州明月夜,同心文字献盲师。”而且在诗跋中特别写了他与父亲如何在扬州深夜共商中日佛教交流协议书的情形,说是“余为文,君书之”,那真是“同心文字”,那情那景,和父亲说的一模一样。朴老对父亲的感情,也和父亲一样,如此真挚,如此绵长。说实话,父亲不在了,我以为我将没有机会结识赵朴老,谁知,我与朴老结缘,竟早于见到他本人。“文革”结束后,政府有代表团赴日访问,选了我的画作为赠送日本友人的礼品,朴老不但将他新作诗词题到我的画上,并书跋曰:“今再题此,为益瑶留念,抱石先生有知,当为之开颜一笑耳。”而且还另书了一幅四尺中堂的王船山诗托人转给我,其中有句:“只写青山莫写愁”。我接到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朴老似乎是看到了我当时的心情而特地给我送来解药。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是“爱屋及乌”中的小鸟了。我所期待的见面,是在我留学日本以后。第一次回国省亲,我就先到北京探望朴老。走进朴老家的小院子,就看见朴老在台阶上,微笑着等我走近。我见到他第一眼的印象真是太深了,他的面容极其白皙清秀。中国的相面术中的白,有珍珠之白与鱼肚之白之分,只有珍珠之白才是大清大白之相,若非一个人的身心都净化到极致,是不可能有如此光泽的。这时我完全明白了父亲所说的“待你见到他,就知道了”是什么含意了。一般人的微笑是在嘴角上,可是朴老的微笑在眼睛里,这种微笑能给你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感。我毫无拘束地和朴老畅谈起来,朴老细细地看着我带去的近作,说:“你的字有了不小的进步,看来,你懂得怎样用功了。”我十分奇怪,因为我是第一次请他课稿,他怎么就知道我的变化呢?后来我才回忆起他曾给我题过画,记得我的字迹。朴老说:“我非常喜欢你父亲的字,他不是书家,却是大书家,因为他的字有真趣。这真趣,就是书法的境界。有不少人,拼命想做书法家,却失去了真趣。其实不知,这点真趣才是写字之人的魂魄所系呀。不光是字,画亦一样,什么是好画,好画就是有境界的画。”朴老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他与父亲在峨嵋山相遇共游,并得到父亲作画相赠的趣事,而后又说,画人物有画鬼容易画人难之说,其实,画山水亦一样,画奇容易画雅难。雅,就是把人们司空见惯的眼前景画得让人神往,过目不忘。你父亲画峨嵋,落笔便得云姿水态,真是妙不可言。这里面,技巧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是境界,是你父亲领略自然的特殊感受,是这些感受驱动他的笔。继承父业,就是要继承这种境界,而绝非单纯地摹仿技巧。你要像你父亲那样,培养胸襟,只有有胸襟的人才能真正使用他所掌握的技术。朴老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这是一把开启艺术世界大门的钥匙,我带着这把钥匙回到了日本。几年之后,我逐渐有机会为日本各地的名刹古寺创作大型的障壁画(即纸本的壁画),也和日本佛教界接近并熟悉起来,因为这层关系,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见到朴老的机会也多了。记得有一次朴老陪几位日本的高僧去北京房山云居寺看石经,一路上我紧跟在朴老身边,生怕漏掉他任何一句话。朴老言温语详,简直就是知识宝库,日本高僧不是笑不合口,就是赞声不绝,朴老的魅力让大家陶醉了。随着朴老,我们来到藏经处,不禁都愣住了,这样庞大珍贵的宝藏,竟保存得如此完好!正当高僧们热烈地交谈着的时候,朴老却沉默不语,脸上渐渐布上愁云。见我困惑不解地看着他,就慢慢地对我说起了他的心思。我这才知道,像房山石经这样极其珍贵的佛教文化财宝,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都脱离了寺院,归属到文物保管单位。虽然“文革”结束了,但文物单位却总以种种借口不肯把这些珍宝归还给寺院。朴老为此做了许多工作,仍然没有得到最后的解决,所以他很烦恼。朴老说:“看起来这只是个归属问题,其实是有关佛教文化能否欣欣向荣发展的重大问题,如果只把它们当成文物来管理,只看重它们的考古或观光的价值,那就太危险了。僧人们是抱着信仰,用虔诚之心来管理的,这不是上代传下来的遗物,而是和他们一起活着的生命,只有这样的认识,才能继续不断地发挥佛教文化财产的伟大的作用。”我很少看到朴老这样激动,越听越觉得有道理。这时,我忽然联想到我自己,我并不是一个佛教徒,却为寺院作画,而且笔涉越来越多的佛教题材,这种行为取向对吗?我向朴老请教,他听了我的话,竟笑了起来,说:“你知道,菩萨就是一种愿力,一种把自己和别人一起解脱出苦难的大志愿。出家剃度是一种形式,而最根本的是你内心是否有这种愿力推动你。在你学习和创作的时候,首先要自觉自度,你的作品才能感化他人而‘觉’他‘度’他。就是这一点一点的愿力的相续相继,就能成正果。我鼓励你大胆地涉及佛教题材,只要你不偏离你的初衷,就能有所作为。”朴老的一番话在我心里种下了“愿力”的种子。渐渐地,我发现,当我准备挑战某一件事的时候,是下决心,还是养愿力,其结果真是大不相同。每逢“下决心”时,自己就总也排除不了成功欲、名利心之类的干扰,往往越下决心,就同时越感到一种畏怯。而“养愿力”呢,就能生出虔诚和敬畏之心,自然而然地有了勇气。“愿”字,是朴老送给我的一字真经。几年后,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日本佛教圣地比睿山延历寺盖建了一座国宝殿,殿内需要一张表现佛教二千六百多年来东传史的大壁画。寺院把这个任务委托给我。这个题材的时空跨度这么大,主题这么神圣,对我来说真是艰难之至,若不是心中有个“愿”字,我是绝不敢答应的。当我费时数年,完成这幅作品并奉纳到国宝殿的大墙上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竟能未出一点差错地坚持到最后。我将这一切向朴老汇报时,朴老高兴极了,夸奖我说:“这样的大画,没有定力是画不出来的,对你来说,画这样的画,是修行,是愿力帮你练出定力,今后的道路你会越走越有信心的。”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马可·波罗的《东方闻见录》并称为三大旅行记的、日本遣唐僧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记》,是我在中学时就从父亲手里得到的名著。当年父亲为了让我了解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为了让我知道史书失传的武宗毁佛那段历史,曾特别叮嘱我要好好细读。因此这部书给我留下了极强烈的印象。说来真巧,我竟与纪念圆仁诞生一千二百年的大典相遇了。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前辈,日本佛教界在进行各种筹备工作。在与有关人士的接触中,我发现,许多学问僧对这部“巡礼记”也知之不详,也许是因为此书乃汉文写作,翻译成日文时成了艰涩难懂的厚厚的四大部古文。于是我对他们讲起了书中我记忆最深的各种惊险场面、有趣情节,还有圆仁人格中最有魅力的点滴。当时,大家听得又惊奇又兴奋,他们没想到一个中国女子,能够如此熟悉这部巨著。时隔不久,筹备会就请我为“巡礼记”作图,希望通过巡礼图让人们更真实地了解圆仁入唐求法的艰辛与伟大。这样的任务,对我来说真是殊荣,但同时我内心也相当忐忑不安。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只能求助于朴老了。朴老听我讲完事情的由来,缓缓地对我说:“就像万物都有个因果一样,万事都有个缘起。你知道这件事情的缘起是什么吗?这个缘起就是感恩。日本佛教界纪念圆仁,是对前贤大德的感恩,圆仁跋涉入唐,艰辛求法,是对佛的感恩;如果你也一样,怀着感恩的本愿,那你就能做到。你还有一个恩要感,那就是你父亲对你的用心,是你父亲的用心才为你结到今天这个缘。”朴老接着说,“感恩这个词,真是不简单,可是很多人并不太深究里面的含意,只是说,我有感恩之心而已。其实,他有的往往不是感恩之心,而只是脑子里的一闪念。心,不是抽象的,它是通过你的身体力行而存留久远的一种生命。”我问,那怎样才能从一闪念而变为存留久远呢?朴老说:“有一种办法,叫做‘行脚’。你绝不能坐在屋里凭着空想来作画,而要从脚底下来体会。求法之途,即便你体会到的仅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都是你体会到的真实,它会启发你的感恩之心。”“行脚”,朴老教我的似乎是一种创作方法,其实是人生的原则。我遵循着这番教训,尽可能地去“行脚”:随天台宗的行者在日本比睿山上做回峰行,又去我国五台山遍走五台,去印度夜登灵鹫峰,在山岩上打坐,行走在释迦牟尼走过的灼热的大道上……慢慢地,我感觉到了佛的慈悲,感觉到了圆仁的坚定不移。我终于完成了二十五幅“圆仁入唐求法巡礼图”。朴老闻知,随即为此画册题名,并作诗为序:“画图省识当年事,险阻艰难叹备尝。我赞圆仁无有尽,天台万古耀东方。”画册出版后,我将画册带到北京面呈朴老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朴老打开印得又大又精美的画册,眼睛里满溢着微笑。他一幅一幅地细看,热心地问了一个又一个细节。当他听说“行脚”对我起了这么大的作用时,脸一下子笑开了。他知道我多感激得到“行脚”这支金拐杖,并会用它来走我整个人生的道路。鉴真和尚是朴老心中伟大的先辈和榜样,早在中日邦交恢复之前,他就以鉴真为楷模开始了中日佛教界的交流。我陪同过日本九十八岁的山田惠谛座主、一百又三岁的宫崎奕保大禅师,还有半田孝淳、南泽道人等数位日本佛教领袖去拜访朴老,也在日本多次迎接朴老。朴老像盲师一样,竭心尽力,至善至诚地做了多少细致入微的工作,正像他自己在诗中所叙的那样,“与公同惜他年约”,这个约是弘扬佛法之约,是世界和平之约,是敦中日邦谊之约。朴老仙逝时,整个日本佛教界一片悲恸。一周年后,在奈良唐招提寺为他举行了一个追悼法会,我受邀参加。法会后,高僧们围着朴老的诗碑叙说着对朴老的感戴和思念,久久不愿散去。我深深地感觉到朴老成就的伟大和他人格的光辉。大家渐渐离寺之后,我一个人来到安置鉴真和尚坐像的御影堂,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平常人们不得擅入,堂内四壁是日本大画家东山魁夷为鉴真和尚思乡而创作的水墨障壁画。我坐在堂中央,面对着盲师,浸淫在沉思里,忽然觉得静谧大堂动荡起来,仿佛有扬州的薰风阵阵拂来,又有桂林的月光在头上倾泻,还有黄山的云雾在四周缭绕……整个御影堂成了时空无限的世界,神秘,美好。就在此时此刻,我似乎看到朴老就在堂里,他在与盲师交谈。这交谈是无声的,但我却听到了天籁之音,心头顿时充满了无喜之悦。感激和幸福笼罩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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