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丢失了什么◎卢岚你打电话给一位旧同学，喂，有空出来喝茶么？呀，我五分钟后有一个会；下回再跟他联络，呀，我五分钟后就去飞机场。他很忙，到底是个人物，这类大忙人连吃饭、穿衣、洗脸、刮个胡子，也必须跑一百公尺的速度来进行。现代人的生活真的很忙。不是忙着做什么，而是被忙碌纠缠着，占有着。他们边走路边打电话，身在天南，心在地北，眼下的路面，周围的行人，皆视而不见，脚步跟着情绪走；开车时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电话筒，跟着对方的话题神骛八极，心思就是不落在路面上。如果你看见一辆车子老走Ｚ，驾驶的人一定在打电话。几位朋友在餐馆聚会，起筷时谁的口袋叫了；为不打扰别人，他拿着话匣子站到餐馆门外去。在座的人，还有什么味道可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巴黎歌剧院”开始表演时，工作人员必须在幕前宣布，表演期间，请大家关掉手提电话。到幕间休息时，就有人掏出话匣子，哈罗，哈罗！多少事情解决只在分秒间。你在街上遇见一个熟人，还好吗？很久不见了。刚好那时候嘟嘟几声，呀，对不起！你还好意思站下去？好吧，下一回再见！平日的电传网络像打网球，你一棒来我一棒去，不舍昼夜。逢年过节，人家给你网络拜年，寄上一张贺卡。不过人家只给你网络地址，比如hkewai＠hkucc.hku.hk，你自己到网站去取吧。一般来说，取一张贺卡，下载时间约三十至三十五分钟。以法国目前电话费的便宜，收费不会少于十个法郎。贺卡出来了，你只能在荧光屏上看看。如果你想印出来，放到书桌上，请自便，彩色印刷的成本，也不会少于十个法郎。这样的一张贺卡，你可愿意收？你早晨驾车到飞机场，将汽车存放在停车场里，出发到欧洲某一个国家，晚上回巴黎，再从机场上驾车回家。你在直升机上吃三文治，在出租汽车里签合同，进洗手间时顺便抽几口烟。睡眠时你吃安眠药，工作时喝浓咖啡吃兴奋剂。你在家里吃速食面，煮一分钟太长，三十秒还差强人意。科技带来的效率、速度，不曾使人的生活变得优悠，反而越快越想加快，没有一分钟可以浪费，没有一分钟可以转圈，可以临时改变一下计划。多少事情必须在五分钟以内解决。我们天天讲的是进步，是科技，是新发现。最新的天文发现是，宇宙的年龄不是一百五十亿年，而是一百三十亿年。而一百三十亿年之前，又有些什么东西呀？这点我们将来肯定会知道。我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除非人类自己。我们的知识每天在增加，视野每天在扩大。野心也每天在增大。高科技使我们从工业时代进入资讯时代，大家高高兴兴跟着潮流走，乐于接受它带来的生活方式，却不大思考它给我们的冲击。自以为从旧有的桎梏中松梆，却不自知已落入更为繁复的程式世界当中。卫星，电视，无线电话，网络，报章杂志时刻追随左右，据说，现代人在一天里得到的讯息，超过上几辈人在一千年里所得到的。那么，一个现代人，一辈子脑勺子里要储藏多少讯息？讯息泛滥的结果，见怪不怪，人越来越麻木。歌德称之为“内心城堡”的精神世界面临危机。独立思考受影响、受约束。人的情感，灵敏度日益减少，人，再不是一个真挚的，富于情感的人，我们变得冷漠、暴躁、寡情，凡事从物质功利着眼。思想意识的变形，使创造的东西也失去姿态。我们的文学缺乏美感，真挚，缺乏传统的西方价值观念，也缺乏东方的灵性和智慧。我们的艺术品一味大堆头，简单、丑陋、哗众取宠，它们不跟你对话，只给你压迫感。你走上街头，只见到处挤满超尺度的摩天大搂，城市夜间灯火如炼狱，高速公路动辄数十公里的大堵车。我们的社会是高科技和商业垄断的社会，个人与垄断，个人的真情本性与物质，总有一场仗要打。电视新闻叫人丧气，总是负面新闻才上电视。车臣的轰炸，学校的孩子开枪杀人，大富豪在家中被谋杀，还有地震、水灾、饥荒……人被讯息包围，被社会的不幸淹没，被各种事件挟带着。我们的脑子塞满了这类讯息，连梦想也变得缺乏灵魂，如马尔罗所说，我们的梦想是“性和血的梦想”。我们对未来失去憧憬，失去信心，失去安全感。我们相信子孙后世的科技更高，社会更发达，生活方式更异想天开，却不相信他们比我们活得更优悠自在、更安乐、更美好，以《私人日记》一书闻名的19世纪的瑞士作家阿米尔（h·F·amiel）曾经说：“一千种事物前进了，九百九十九种事物后退了，这就是进步。”现代人忙，为生活忙，也为消闲忙，“闲似忙，蝴蝶纷纷过粉墙”。有这么一天，你向一位年轻人提议，假日何不一起到河边垂钓，人家只是笑而不答。年轻人现在时兴电子游戏，在网络上讲笑话，听tehno，到夜总会跳RocL。垂钓？除非神经有毛病。富裕阶层的人也有他们的时髦玩意儿：专程飞去萨拉斯堡看一场歌剧，到阿根廷打一场高尔夫球，到香港吃一顿大闸蟹，到纽约听麦可·积逊一场演唱，或者，从多伦多飞到巴黎看拉图尔的画展。全因为交通的快捷方便。飞机的速度是超音的，你听见飞机头上过，抬头看，你的视觉受骗了，它已经远远超前，到了天的那边去了，你就乘着这样的速度飞来飞去，必要时可以一天来回巴黎纽约，或巴黎香港。如果你想做一件掩人耳目的事，你今天露过面，到纽约或香港跑一趟，明天可以再露面，不会有人发现你曾经缺席。你不知道这类超级忙人，为的是打高尔夫球，是吃大闸蟹，是看画展听音乐，或因为过度的空虚，而老想做点什么，好以高度的忙碌来填补生活或心灵的空隙，他们一味热衷于忙，竟在忙碌中丢失了自己。“忙似闲，白鹭饥时立小滩。”我们现代人，连白鹭的姿态也没有了。孟浩然的“万山潭”，从前只是顺口读，直到现在才懂得它的好处。垂钓坐盘石，水清心益闲。鱼行潭树上，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诗的清简自然，不事雕琢，一如不事雕琢的简朴生活，它的清空、远逸、闲淡、尤其使人悠然荡然，皆因现代生活过于闪烁，过于紧张飞跃。闲适逍遥，已轻易不可获得，清溪鱼潭也逐日消失，“沿月棹歌还”已经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而文明给我们的赠与，却如诗中的游女解佩，二女顺应其意，解佩赠之。惟赠过之后，二女及交甫怀中的佩皆一起消失，文明于人类，也将使许多事物无端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