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宗始祖慧远法师传
慧远,俗姓贾,东晋成帝咸和九年(334)生于雁门楼烦的一个仕宦家庭。雁门为古郡名,在今山西省北部。楼烦为古县名,其具体位置,目前史学界有三种说法:一说在今山西神池、五寨二县境内,一说在今山西代县,一说在今山西静乐县西南。
慧远幼年即喜读诗书,颇有文才。东晋穆帝永和二年(346),他十三岁时,随舅父令狐氏游学许昌、洛阳,熟读了《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等儒家典籍,尤精通《老子》和《庄子》。据南朝刘义庆(403-444年)所著《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述:慧远四十岁时,曾致书殷仲堪云:“《易》以感为体”,用一个“感”字,提示了《周易》所讲的宇宙万物互相联系的哲理,颇具辨证法思想。
东晋之世,内忧外患频仍,社会极度动乱。永和十年(354),慧远欲渡江东,跟随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名儒范宣子隐居学经,但当时中原大乱,南路阻塞,未能成行。稍后,他又与其弟慧持(337-412年)前往太行恒山,皈依一代宗师道安(312-385年)。道安是我国佛教史上最早的热心传教者,同时又是我国僧伽制度的创立者。道安之前,中国僧人出家后,多随师姓,道安认为师莫如佛,僧人应一律以“释”为姓,并率先以身作则,此后全国风从,以迄于今。慧远对道安极为推崇,他听道安讲《般若经》后,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认为:“儒道九流,皆糠 耳!”从此他便以弘扬佛法为己任,“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尽年”,勤诵精思,研习不辍。竟至贫旅无资,粗衣常敝。道友昙翼,知其不凡,常予资助。
慧远对道安宣扬的大乘般若学,理解甚深,并善于用老庄思想来解释般若学。升平二年(358),他甫满二十四岁,便开始登座讲经。一日,他说法时,有听众与之辩难,“往复移时,弥增疑昧”,他乃引《庄子》为譬喻,使对方疑解心服,受到道安的称赞。道安反对“格义”(指用儒道俗书比拟佛教义理),认为“先旧格义,于理多违”,却特许慧远可以用佛教经典以外的杂书来比附说明佛学理论。道安常常感叹:“使道流东国,其在远乎!”(佛法在中土,将因慧远而得到更好的弘传!)。
作为道安弟子中的执牛耳者,慧远于兴宁三年(365),为避兵燹,与其师及师兄弟五百余人南下襄阳,立檀溪寺,铸造佛像,一住八年。宁康元年(373),苻坚围攻襄阳,道安为梁州刺史朱序(?-393年)所拘,不能得出,乃分散徒众,或西上巴蜀,或东下江南,大弘正法。慧远离师到了荆州(今湖北江陵),住上明寺。后欲往罗浮山(在今广东博多、增城二县境内),太元六年(384),他途经浔阳(今江西九江),见其南面的庐山北临扬子江,南濒鄱阳湖,山水秀丽,幽雅清静,不禁心生眷恋,乃变更初衷,驻锡于此,大弘莲宗。从此影不出山,迹不入市,平时经行、送客常以虎溪为界,直至老死,首尾达三十五年之久。也就是说,他的一生,有近一半的岁月是在庐山度过的。庐山,可说是他的第二故乡。
这时,慧远已经四十七岁了,名驰南北,普遍受到敬重,是东晋后期公认的佛教领袖,他也广泛结交名士高僧、朝廷大臣以至皇帝。慧远南下是迫于政治形势,但到庐山却多少带有偶然的成份。先是,他与师兄慧永说好,一起去罗浮山修行,慧永先行一步,慧远随后赶来。岂知,慧永到了庐山就不走了。太和二年(367),江州刺史陶范为慧永在庐山西北麓的香炉峰下建造西林寺,供其驻锡,慧永在这里一直住到八十二岁时(414年)死去。慧远初到庐山时,在西林寺旁筑了间“龙泉精舍”居住,两人都不再提去罗浮山的打算了。庐山,已经深深吸引了他们。
由于西林寺比较狭小,龙泉精舍也很简陋,不利于讲经弘法。太元十一年(386),慧永乃请江州刺史桓伊在西林寺东为慧远建了座东林寺,“仍石垒基,即松栽构,清泉环阶,白云满室”,名寺名僧,相得益彰。慧远还在东林寺造了座佛影台,“背山临流,营筑龛室;妙算画工,淡彩图写;色凝积空,望似烟雾;晖相炳暖,若隐而显。”慧远还作了篇《万佛影铭》,文辞优美,音韵铿锵,句式工整,对利用佛像来阐发佛理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全文如下:
“廓矣大像,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
回晖层岩,凝映虚亭。在阴不昧,处暗逾明。
婉步蝉蜕,朝宗百灵。应不同方,迹绝杳冥。
茫茫荒宇,靡劝靡奖。淡虚写容,拂空传像。
相具体微,冲姿自朗。白毫吐曜,昏夜中爽。
感彻乃应,扣诚发响。留音停岫,津悟冥赏。
抚之有会,功弗由曩。
施踵忘敬,罔虑罔识。三光掩映,万像一色。
庭宇幽蔼,归途莫测。悟之以靖,开之以力。
慧风虽遐,维尘攸息。匪圣玄览,孰扇其极?
希音远流,乃眷东顾。欣风慕道,仰规玄度。
妙尽毫端,远微轻秦。托彩虚凝,殆映霄雾。
迹以像真,理深其趋。奇兴开衿,祥风引路。
清气回轩,昏交未曙。仿佛神容,依稀钦遇。
铭之图之,曷营曷求。神之听之,鉴尔所修。
庶兹尘轨,映彼玄流。漱情灵沼,饮和至柔。
照虚应简,智落乃周。深怀冥托,宥想神游。
毕命一对,长谢百忧。”
慧远还与慧永、刘遗民、周续之(此二人原是玄学家)、雷次宗(386-448年)、宗炳(375-443年)、毕颖之、张野、张诠等学者居士一百二十三人于东林寺阿弥陀佛像前,“建斋立誓,共期西方”。这一故事,唐中叶后演化为十八高贤结白莲社的传说。慧远大力提倡净土法门,后世尊其为莲宗始祖,尊东林寺为净土宗祖庭。当时名僧多聚居庐山,四方清信之士,亦多望风来集。
东晋重臣桓玄(369-404年),安帝时(397-401年)为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荆州等八州军事,威震一时。他与慧远有过交往,深慕其为人,曾致书劝其罢道从政,为慧远所谢绝。元兴元年(402),桓玄自长江上游的江陵起兵,攻入建康(今江苏南京)。元兴三年(404),桓玄废晋安帝,自立为皇帝,国号楚。他取得政权后,下令甄别僧侣,加以裁汰,独尊“庐山为道德所居,不在搜简之例”。导致庐山成了当时南方唯一的佛教圣地。
桓玄又欲令沙门一律对王者跪拜敬礼,先写信给慧远,征求意见。慧远坚决反对,除回信提出异议外,又撰写了《沙门不敬王者论》五篇——“一曰《在家》,谓在家奉法,则是顺化之民。情未变俗,迹同方内,故有天属(指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如父子、兄弟、姐妹等)之爱,奉主之礼。礼敬有本,遂因之以成教。二曰《出家》,谓出家者,能遁世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其道。变俗则服章不得与世典同礼,遁世则宜高尚其迹。夫然者,故能拯溺俗于沉流,拔玄根(玄妙之根性)于重劫。远通三乘之津,近开人天之路。如今一夫全德,则道洽六亲,泽流天下,虽不处王侯之位,固已协契皇极(帝王统治的准则),在宥生民矣(对天下百姓实行无为而治,使其自然发展)。是故内乖天属之重,而不违其孝;外阙奉主之恭,而不失其敬也。三曰《求宗不顺化》,谓返本求宗者,不以生累其神;超落尘封者,不以情累其生。不以情累其生,则生可灭;不以生累其神,则神可冥。冥神绝境,故谓之泥洹(涅 )。故沙门虽抗礼万乘,高尚其事,不爵王侯,而沾其惠者也。四曰《体极不兼应》,谓如来之与周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咸异,终期必同。故虽曰道殊,所归一也。不兼应者,物不能兼受也。五曰《形尽神不灭》,谓神识驰鹜,随行东西也。”(引自梁?慧皎撰《高僧传?慧远传》)
桓玄读了慧远的复信及《沙门不敬王者论》后,终于感悟,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这场论战,在中国佛教史上留下了深远的影响。而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慧远辩驳技巧之高。
慧远的著作很多,据《高僧传?慧远传》所载,计十卷,五十余篇,今多散失。现存主要著作有《沙门不敬王者论》、《明报应论》、《三报论》、《与隐士刘遗民等书》等。这几篇重要论文,主要收集在梁?僧 (445-518年)所编辑的《弘明集》以及唐?道宣(596-667年)所编辑之《广弘明集》中。
慧远从道安受学,长于般若,其思想属于般若学的本无派。早在荆州时,他就根据师义破斥道恒所执之“心无”说。道安运用三国时代魏国玄学家王弼(226-249年)的“贵无说”来宣扬般若学,说:“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谓本无。”(见《名僧传?昙济传》。实际上,《船若经》的根本原理就是“空”)所以被称为“本无派”。慧远继承和发挥了道安的佛学思想,提出了法性不变论,又着重发挥了“三世报应”和“灵魂不灭”的理论。
慧远说:“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见《高僧传?慧远传》)至极,指最后的宗极,这里指摆脱生死轮回的涅 境界,又称为佛性。体极,指体认、证悟法性而进入涅 境界。这句话的意思是:佛性(至极)是不变的,永恒的,要得到这种涅 境界(得性),必须超出世俗的见解和脱离世俗的生活去体认佛性,以它为根本。
当时,《大般涅 经》尚未译出(昙无谶译出《大般涅 经》是在慧远圆寂五年后的421年),“涅 常住”的教义还没有传入我国。被誉为中国佛经翻译事业的两大巨匠之一的鸠摩罗什(344-413年)读罢慧远宣扬“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的《法性论》后,赞叹道:“边国人未有经,便暗与理合,岂不妙哉!”慧远对于佛教视为宗极的涅 ,理解为“生绝神冥,形尽神存”的境界。所谓“神”,即是精极为灵,不能定其形状,穷其幽致,因此也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
慧远在《三报论》和《明报应论》中,发挥了佛教“因果报应”的人生观点。他认为,众生所遭受的一切不幸的恶果,都是起因于无明和贪爱。即是说,每个人遭遇的恶果,都是自作自受,没有什么外在的主宰者。他把因果报应分成现报(现世受报)、生报(来生受报,比如说,现在的善人受了恶报,现在的恶人受了善报;是因为现在的善人前生是恶人,现在的恶人前生是善人)、后报(二生、三生以至百生、千生才受到报应)。一世为一轮回,所以又称为三世轮回。要摆脱三世轮回,惟有皈依佛教,去掉无明和贪爱,进入离苦得乐的涅 世界。慧远以罪福报应导俗和以禅观念佛入真的见解,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
在形神观上,慧远主张“灵魂不灭”论。他认为灵魂能推动万物的变化,万物可以消灭,而灵魂却不会消灭。他在《沙门不敬王者论》中说:“神也者,圆应无生,妙尽无名,感物而动,假数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灭;假数而非数,故数尽而不穷。”这就是说,灵魂是无生的,妙尽无名的;但它能感应一切生物,使之发生变化。当人的肉体死亡后,灵魂仍然存在。既然灵魂不灭,那么,它是如何从前生的肉体转移到后生的肉体中去的呢?慧远认为,就象火传薪一样,“火之传于薪,犹神之传于形;火之传异薪,犹神之传异形。”人生由化而有,形和神虽各殊,而相与为化则浑为一体;然形不过是躯壳,而神却有暗中转移的作用。犹如薪不断烧化,成为灰烬,而火则从此薪传到彼薪一样。
把形神关系比作烛火之喻,原是东汉初期的著名学者桓谭(前23-50年)最先发明的。他用烛火之喻来说明形亡神灭的观点:“精神居形体,犹火之燃烛也;烛无,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但他的论点,在理论上不够完善。慧远同样用薪火之喻来论证形亡神不灭的命题,在理论上却是无懈可击的,恰好弥补了桓谭在逻辑推理方面的缺陷。这和犊子部执胜义我为不可说法,虽执受五蕴而又有解脱可能之义很相近,显然是受了僧伽提婆在庐山译讲《三法度论》的影响。
晋代佛教,尤其是东晋佛教,已经摆脱了汉魏佛教那种对黄老道术和神仙方术的依附,开始走上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发展道路。这个时期所翻译的佛经的数量,较前大增。佛教的大乘、小乘、,空宗、有宗等各个不同体系的经典,几乎都在此时相继译出。这就为佛教进行理论上的研究,提供了较为充分的文献资料,同时也给中国传统文化带来了新的因素。慧远不通梵文,不能从事翻译工作,但他对当时的翻经大德十分敬重。隆安五年(401),鸠摩罗什到了长安(今陕西西安),慧远即派遣弟子昙邕向他致书问候。此后十余年间,又经常用书信方式向鸠摩罗什请教经典和大乘教义,对鸠摩罗什的译经事业,作了很高的评价。义熙七年(411),我国最早的《华严经》翻译者佛驮跋陀罗(359-429年,意译“觉贤”)与徒众慧观等四十余人由长安南下到了庐山,受到慧远的热情接待,并请他译出了修禅的专著——《修行方便禅经》二卷。当慧远了解到佛驮跋陀罗是由于误会被驱逐出长安后,就写信给后秦皇帝姚兴(366-416年)和长安僧众,为之解释并要求取消了判他为犯戒的处分,使所传之学继续在南方弘播,不受影响。由是中观、戒律、禅、教诸典及关中胜义,都仗慧远的热心护持而流传南方。
慧远是使佛教中国化的一个重要人物,在历史上有很大影响。他强调因果报应,追求以此世缘结来世果,着眼于来世的幸福,而这来世不过是此世的延续,其精神是入世的。这是他对宣扬出世精神的佛教理论的发展。他的这套理论,不仅成为中国佛教的重要内容,在民俗信仰中也影响深远。
慧远富有文学才能,是比较自觉地提倡以文学形式宣传佛教的人。在《与隐士刘遗民等书》中,他说:“若染翰缀文,可托兴于此。虽言生于不足,然非言无以畅一诣之感。因骥之喻,亦何必远寄古人?”在《念佛三昧诗集?序》中,他指出其所选的念佛“篇翰”,非徒“文咏”,“鉴明则内照交映而万象生焉,非耳目之所及而闻见行焉,于是睹夫渊凝虚境之体,则悟灵相湛一,清明自然”。把文章与悟解合一,在文论上是个新见解。其所作《庐山记》七百余言,是一篇描写山水的优秀散文,也是我国最早描绘庐山风光的作品之一。他还写有《庐山东林杂诗》。
“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浑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群。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见《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二十)
不过,史学界有人认为,《庐山记》和《庐山东林杂诗》不象是慧远的作品,而是道教徒的伪作,因有明显的道教徒口气。
慧远对于佛教事业,认真实干。《世说新语?规箴篇》说他“虽走,讲论不辍“。其弟子有不求上进的,慧远便启发他们,说:我是桑榆晚影,落日之光,照不了多远了;你们却应当像初升的太阳,随时准备发出光明。他不顾年高体衰,“执经登座,讽诵朗畅,词色甚苦”。一座弟子,无不为之感动,“肃然增敬”。
义熙十二年(416)八月六日(阴历),八十三岁高龄的慧远在东林寺圆寂,结束了他辛勤弘法的一生。据《高僧传?慧远传》记载:临寂前,“大德耆年,皆稽颡(以额触地)请饮豉酒(用豆豉浸成的药酒)”,慧远因戒律不许而拒绝。又请饮米汁,他因过午不食仍拒绝。再请饮以蜜和水之浆,他乃命人查律典,看是否可饮?“卷未半而终……门徒号恸,若丧考妣;道俗奔赴,踵继肩随。”
浔阳太守阮侃,在庐山西岭为慧远凿圹开冢安葬,慧远的弟子,我国山水诗派的创始人谢灵运(385-433年)撰写了《庐山慧远法师诔》,并勒碑刻石。唐代大诗人孟浩然(689-740年)在其名作《晚泊浔阳望庐山》中写道: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