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不异空”与“方生方死”的异与同
一切思想都是观察认识世界和独立思考的结论。
所有结论都和观察者认识世界的角度、方法、出发点和观照点等诸多因素相关。
从不同思想家的结论出发,追溯其认识世界的足迹,可以发现他们常常不期而遇,继而又分道扬镳,随后又会在某个地方相视一笑……
品味佛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色空观”与道家《庄子》的相对主义“齐物论”,就能够清晰地触摸到作者的思想轨迹,发现他们超越时空的分分合合。
人的肉体,只能生活在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物质世界中,故而必然会受到物质世界的制约和诱惑,而人的精神总想挣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追寻无拘无束的自由和放纵。于是,如何认识物质世界,如何认识物质与精神的关系以及人生目的、意义何在,就成了人类永恒的话题。思想者的学说体系包括宗教的理论基础,也常常从这里起步。
《心经》借观自在菩萨之口,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是佛学对上述问题的回答。
“色”是指眼睛所观察到的物质世界。“空”是什么?我以为“空”有两层含义。一是佛家在认真观察和研究物质世界之后,对事物本质的一种认识;另一层含义则是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之上,得到的人生感悟。
《心经》的作者发现,物质世界是在不断地运动变化发展之中。任何一种客观存在的事物,都是因缘际会的结果。“因”是内因,“缘”是外因,二者在运动的过程中,偶然相遇,于是便产生了我们可以感知的这个事物。但是,这个事物本身也在运动过程之中,当其他的一些“因”、“缘”巧合的时候,这个事物也就不复存在了。
比如说,人们把一些砖、瓦、木、石聚合在一起,建起了一座房子。砖、瓦、木、石作为建材和人的劳动组成了这个事物的“因”;这些建材通过人的劳动而聚合在一起,建成了一座房子,则是这个事物的“缘”。构成“因”、“缘”的任何一项要素发生变化,这座房子就不可能拔地而起。
即便如此,如果“因”发生变化——砖碎、瓦破、木朽、石烂,或者另外的“缘”发生作用,比如地震、山洪,这座房子还是会变成一片废墟。
世间种种皆是如此。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是是非非,哪一件不是因缘际会的结果?而任何一点点“因”或“缘”的变化,不都在改变着人们的关系和事物发展变化的方向?
既然如此,执着于必然变化的“色”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应该不断认识这种“变化”,感悟永恒的“运动”。这个“变化”、“运动”以及应对“变化”、“运动”得出的人生感悟便是佛家所说的“空”。
也就是说,“空”这个概念,首先是对“色”的存在状态即“变化”、“运动”的描述,故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同时也是对“色”的否定,所以“照见五蕴皆空,(方能)度一切苦厄”。这样,就从对物质世界“空”的本质的认识,导向了不必执着于“色”的人生态度的选择和确定,从而获得内心的解脱。
道家思想体系的构建,也是从认识物质世界开始的。老子不仅追溯物质起源,指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同时他也认真观察事物的变化,发现宇宙万物的本质之一,即是“周行而不殆”,往复循环,并总结出世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辩证认识。
庄子发展了老子的思想。他对物质世界“变化”、“运动”的认识,更进了一步,也更加全面。首先,庄子认识到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变化、运动之中,这与《心经》作者的认识是一致的。所以他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就是说,当一个生命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死去,因为生命只不过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而当一个生命死去的时候,却又获得了新生,因为它又成为另一个事物的开始。故而庄子是以平静甚至是带有欣喜的心情,观察和对待死亡,赞美造物者的伟大。
庄子还说:“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可与不可,原本是人们依据一定的标准,对事物做出的一个判断。然而,事物既然在不停地变化、运动,那么,人们的判断,也必定要随之改变。于是,刚刚认为“可”的判断,马上就又“不可”了;刚刚认为“不可”的认识,随即又“可”了。
在庄子看来,世人所描述的彼与此、是与非、对与错、生与死、可与不可等等,其实都是忽视事物变化、运动的本质而产生的错觉。一旦认识到万事万物瞬息万变的实质,便会明白“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中的齐一万物的道理。如此,“果且有彼是乎?果且无彼是乎?”中的“彼”与“是”,难道真的有分别吗?当然,也可以问,“难道真的没有分别吗?”庄子其实要说的是,这种分别有意义吗?
显然,和《心经》的作者一样,庄子也是从观察认识物质世界开始,进而观察认识人类社会,最后也得出了一切皆处于变化、运动状态的结论。
然而,此后二者的认识产生了差别。《心经》的作者强调的是,物质世界始终处于变化、运动之中,没有不变化、不运动的“色”,换句话说,也就是“色”(物质世界)离不开“空”(变化运动),“空”也离不开“色”,即“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另一方面,“色”(物质世界)离开“空”(变化运动),也不成其为“色”;“空”(变化运动)离开“色”(物质世界)也不复存在,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在这里,《心经》作者先是探讨“色”(物质世界)与“空”(变化运动)的相互依存关系,进而在“色”与“空”之间画上了等号,从而实现了“物质世界的实体”与“运动状态的描述”两个概念的悄悄转换,为引申出“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的人生态度,奠定了基础。
庄子则是在认识到物质世界运行不殆的规律之后,直接得出了相对主义的结论。他认为既然万物运动不息,那么任何对立的概念,从本质上讲,都是无差别的,因而也是无意义的。就连他庄周和蝴蝶,也没有什么区别,探索庄周和蝴蝶的不同,更是没有必要。
庄子从这里,也引申出摆脱人间名缰利锁和是非恩怨,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的人生理念。
综上所述,《心经》的作者和庄子在寻觅脱离人生苦海的道路时,都从观察认识物质世界开始,认识到了物质世界永恒运动的本质。但《心经》的作者从“色”与“空”的关系中,找到了“度一切苦厄”的方法。庄子则直接否定了“苦厄”的意义,得到了精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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