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窍门”及北宗禅心性思惟的特点:本寂真心与守本归真
一者,贴心体,体性清净,体与佛同。二者,贴心用,用生法宝,起作恒寂,万惑皆如。三者,常觉一向,觉心在前,觉法无相。四者,常观身空寂,内外通同,入身于法界之中,不曾有碍。五者,守一不移,动静常住,能令学者,明见佛性,早入定门。
个中,心体即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此体与佛无二;心用则指断除妄识之力用,一旦其起作,万惑皆如。道信以为学道之法,必须解行相扶。先贴心之根源及诸体用,见理清白,了了分明无惑,然后功业可成。然而,其所诠释之心体、心用并未摆脱达摩之真心为本、守真泯妄的理论。正因为道信仍然留恋于真心、妄心对立的思维模式,所以他所倡的禅法仍囿于静坐敛心之类。道信说:
初学坐禅看心,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体即滔然得性,清虚安静,身心调适,能安心神,则窈窈冥冥,气息清泠,渐渐敛心,神道清利,心地清白,照察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
个中所述的修证所成之境以心性寂灭为其极致,其静坐敛心之法,与杜胐《传法宝记》所载的道信法语相合。道信以为努力勤坐,坐为根本。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塞饥疮,即闭门坐,莫读经,莫共人语【杜胐:《传法宝记》,杨曾文据日本柳田圣山校勘所订之本《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66页。】。据道宣所记,道信七岁削发,周行山寺,想必通经不多,是以杜胐所记之语大致可托。然而,净觉《楞伽师资记》所传与此迥乎不合。这里,也许有传写失真之处,但道信的禅思惟不很统一也是可能近真的解释。正如杜继文师长教师所说即使按净觉自己的记载,道信的禅风也不全统一【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162页。】。如净觉所记,道信主张常观身空寂,身心方寸,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楞伽师资记》,石峻、楼宇烈、方立天、许抗生、乐寿明编《中国佛教思惟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61页。】。据此,可以导向静乱不二而不必一定静坐看心。净觉所记道信之言说:
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心,亦不思惟,亦不观行,亦不狼藉,直任运,亦不令去,亦不令住,独一清净,究竟处心自清白。或可谛看,心即得清白。心如清白,或可一年,心更清白;或可三五年,心更清白。
这里,道信明确指出了两种修行窍门,前一种为任心自运的方便般若,后者则是静坐敛心、渐次修净的次序递次窍门。这种兼容性或说二重性假如置于共时性之中,实难理解。是否可以引入历时性观念以解作道信前后两期思惟的变更成长,以舒解其抵触性?这是可以再行斟酌的。
道信之高足弘忍持续了其禅学思惟,不只加深了东山窍门的思惟深度,而且使其影响更为深远。然则,因为相对较为可托一些的《楞伽师资记》及《传法宝记》所记甚简,而流传于世的《最上乘论》【《最上乘论》又称《修心要论》。关于此书之真伪争辩甚多。本人认为此书不一定是捏造,但形成年代稍晚一些,也有可能是南、北宗之争时做过加工。出于这种斟酌,将其不作弘忍思惟之据而只作北宗禅之资料,似较妥当些。其他邻近资料,如《观心论》、《大乘无生方便门》等亦可作此类处理。】并不完全靠得住,是以对于弘忍的心性思惟已可贵其详。不过,弘忍的思惟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其一,以澄心静虑为窍门。弘忍说: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住佛境界,清净法身,无有边畔。【《楞伽师资记》,《中国佛教思惟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69页。】这里说的是静坐守心看净之法。其二,弘忍持续并成长了道信禅法之随缘的一面。《楞伽师资记》说,弘忍明其观照,四仪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盖静乱之无二,乃语嘿之恒一【《楞伽师资记》,《中国佛教思惟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68页。】,这就打通了动和静、语和默的扞格,做到了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宗教出世的精神境界。
从道信、弘忍师徒两代所弘扬的东山窍门看,将楞伽系思惟与般若空观结合起来的倾向是很明显的。但从现有资料看,这两种有差其余思惟所导致的不合的修行窍门若何统一路来,在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似乎并不美满。从东山窍门所坚持的一行三昧之念佛净心、守心静坐窍门观之,随缘任用所依之般若空性思惟并非能够随意马虎落实到修行实践上。不过,在弘忍时代仍然持续着这种二重性的抵触状况,倒是值得沉思的。是遗存于世的资料的误导,抑或历史的本相本来如斯,实难遽断。尽管如斯,弘忍的学生神秀、慧能之后所形成的南、北二宗之争,倒也可以上推于其师。东山窍门本来含有二重性,也许是可以成立的。
作为对以弘忍学生法如、神秀及其再传学生为核心而弘扬东山窍门的禅派之总称的北宗禅,其内部诸禅师之作风及禅学思惟并不完全相同,但作为其理论基本的心性思惟则较为一致。北宗诸师与南宗诸师比拟较,更多地持续了东山窍门所蕴含的楞伽师的思惟传统,其心性思惟不仅以真心为本体,而且惯于以泯除妄心而返归真心为修禅门径。是以,从心性论角度,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北宗禅的宗旨--守本真心。此语是弘忍学生收集其师之法语汇编而成的《最上乘论》所反复强调的。北宗禅实际上是围绕着这一核心而展开的。
北宗诸师固守着达摩以来以真心为本体的立场。《最上乘论》所说: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敦煌本《最上乘论》,《大正藏》卷四八,377a。】,是北宗禅之所以差别于南宗禅的关键所在。北宗诸师吸收了《大乘起信论》一心二门的模式,以真如佛性释一心。《大乘无生方便门》说:佛心清净,离有离无。身心不起,常守真心。什么是真如?心不起,心真如;色不起,色真如。心真如故,心解脱;色真如故,色解脱。心、色俱离,即无一物,是大菩提树。【《大乘无生方便门》,又称《大乘五方便》及《大乘五方便北宗》,有多种校本。本文所用为《大正藏》卷八五所收敦煌S2503号写本。此处引文见《大正藏》卷八五,1273c。】众生与佛平等,因为二者都有真如佛性,是以,众生只要守住此真如之心而不生分别,不起妄心,则可心真如、色真如而最终成佛。这是北宗禅心性论的典范表述。众生之真心者,自然而有,不从外来【敦煌《最上乘论》,《大正藏》卷四八,377b。】,与此真心相对则有无明之心--妄心。未悟未修成的众生之自心就是这两种心的混杂体,是以《观心论》认为:
自心起用有两种差别,云何为二?一者净心,二者染心。其净心者,等于无漏真如之心;其染心者,等于有漏无明之心。此二种心,自然本来俱有,虽假缘和合,互不相生【《观心论》,此段引文见于铃木大拙《校刊少室逸书及讲解》所收的《〈观心论〉对校》。《大正藏》卷八五所收《观心论》原文缺失此段文字。转引自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118页。】。
值得留意的是,此文将净心、染心都看作自然本来俱有,并不相符《起信论》及心性本净论的惯常看法(晒台宗、唯识宗除外)。心性本净论的一般看法是以客尘言染心,《起信论》之一心亦不与染心同类,染心之无明是真如不守自性而有的。北宗认为,净心恒乐善因,染心常恶业。若真如自觉,觉不受所染,则称之为圣,遂能远离诸苦,证涅槃乐。若随染造恶,受其缠覆,则名之凡,于是沉沦三界,受各种苦【转引自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118页。】。北宗将无明之心看作自心的组成部分,并且言一切恶业自由心生【《观心论》,《大正藏》卷八五,1271a。】,三界业报,唯心所生。本若无心,则无三界【《观心论》,《大正藏》卷八五,1270c。】。既然恶业由自心生,所以众生但能摄心离诸邪恶,三界六趣轮回之业自然祛除,能变诸苦,即名解脱【《观心论》,《大正藏》卷八五,1271a。】。从以上引文看,自心是指真、妄二元混杂之心,似乎近于《起信论》所言之阿赖耶识。可见,北宗提出了自心的概念,但却认为唯有真心方为本体,所以此自心并非众生之本体。是以,北宗禅虽将众生之本体安立于真心之上,但却是以众生之本性来诠释自心的,其所论体用关系也恰是如斯立论的。
据《楞伽师资记》载,神秀曾说:我之道法,总会归体用两字,亦说重道教,亦说转法轮,亦说道果。【《楞伽师资记》,《中国佛教思惟资料选编》第2卷第4册,170页。】不过,神秀所言体用并非二者合一之谓,而是体用分明,离念名体,见闻觉知是用【敦煌本《大乘无生方便门》,《大正藏》卷八五,1274b。】。以见闻觉知释用,因而可有二用,即前述之净心与染心之用。心之体为一,为真心,但心用却有差别,体用关系明显呈割裂状态。吕澂曾对北宗禅的体用关系有一说明:他(指神秀)不是从体用相生(有体才有用)方面体会的,而是从体用互即方面体会的。互即,就是说体用的性质不合,以动静为例,寂然不动为体,感而遂通为用。二者相即,就是说由静而观动;由动而观静。【《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中华书局,1979年,216页。】这当然是一种较好的解释。这里,还可以弥补一点,北宗禅所说的体用互即,并没有达到即体即用之理论高度。假如说二用可统一于某处的话,个中介并非本体,而是自心。这是与晒台、华严宗之体用关系不合的地方,对于自心的界定也明显未达至南宗禅的深度。因为北宗禅师虽然将众生的本性定位于自心观之,但众生与佛共有的本体却是真心,是以必定的修行窍门就是守本归真,以净心对治、磨灭妄心以显现清净圆明的心体。这也是《最上乘论》反复强调但心真谛,守自素心,但了然守本真心,妄念云尽,慧日即现【《最上乘论》,《大正藏》卷八五,377页。】的原因。宗密将北宗禅的宗旨概括为息妄修心是异常准确的。一个修字,一个守字,确实是北宗心性论的最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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