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净融汇
禅宗史上的一花五叶时期,乃是禅宗最为隆盛的时期,乃至有说到佛教即为禅宗的地势。五家的禅学,都是上承惠能顿悟心性、自我解脱的基本思惟。各家禅门宗匠,在强调自性自悟、破除一切执著等方面,可以说比其师是更为彻底。破除一切执著,启悟自性,毋论形式。有的说话悖乎常理,有的行为危言耸听,只图起到振聋发聩的感化。顺着这种走势成长,呵佛骂祖也无弗成为。再发摊开去,就便形成所谓狂禅一派了。
假如说,初祖以下,用四卷《楞伽经》印心,四祖今后,《金刚经》的般若思惟也逐渐阑入,还难以说禅同教彻底地划分了界线,那么到了这时,传宗的独一依据就是《六祖坛经》,于是教外别传的口号也就成了禅宗的标帜。然则,由此也产生了一种负面情形,那就是并非所有自承为禅宗者,都了然于曹溪一味之旨。绝对的内省内证,置任何经典于不顾,就落空了一个统一的客观考验标准。于是,在禅宗的门下,良莠淆杂,泥沙俱下,也就难以避免了。后来禅门中的明智者也看到了这种倾向的危险性。如明代莲池在《竹窗随笔》经教中说:
有自负参禅者,辄云:达磨不立文字,见性则休。有自负念佛者,辄云:止贵直下有人,何必经典?此二辈人有真得而作是语者,且不必论;亦有实无所得而漫言之者,大都不通教理而护惜其短者也。予平生崇尚念佛,然勤勤恳恳劝人看教,何以故?念佛之说何自来乎?非金口所宣,明载简册,今日众生何由得知十万亿刹之外有阿弥陀佛也?其参禅者藉口教外别传,不知离教而参是邪因也,离教而悟是邪解也。饶汝参而得悟,必须以教印证,不与教合悉邪也。是故学儒者必以六经四子为权衡,学佛者必以三藏十二部为模楷【《云栖法汇》之《手著》,37页。】。
莲池的概念代表了后来禅宗多半人的概念,诵经拜佛与禅修并行不悖,一向至于近现代。一花五叶时代的禅宗宗师,在思惟观念上禀承着惠能,不仅看不起净土宗求生西方的行者,其甚者更对净土窍门予以彻底的否定,认为唯有修禅方可得证圣道。道信时代的念佛观,完全被开辟般若聪明所取代。从《景德传灯录》看,他们的开悟和修证方法,大都以参究诸如若何是佛、若何是佛祖西来意、若何是佛法大意等类的话头。既然佛在自心,外我无佛,又安用念佛为?所以此际的禅宗,不立佛殿,惟树法堂,对于本宗所传承的一行三昧,也被当成为一种执著,剔出了修禅窍门之外。尽管当时禅宗有些寺庙里还存有念佛的仪轨,只怕同于当今的寺院,只是日夕课的例规,而与禅宗本身并无特定关系了。物极必反,南宗在唐五代时期,登上了历史的巅峰。入宋今后,繁华逐渐销歇,开始走下坡路,一些门派后继乏人。至元更甚,唯存一二门派在支撑着宗门的世界。
禅宗与净土宗,按照中国佛教的传统分类,都属行门,同重实际的修持。从判教来说,都属圆顿之教。净土宗以念佛为主,也兼修禅法。其鼻祖慧远,在阿弥陀佛像前建斋发誓,共期往生西方时,即说过:又诸三昧,其名甚众,功高易进,念佛为先。【《念佛三昧诗集序》,收于唐道宣集:《广弘明集》卷三十《统归篇》第十,见《大正藏》卷五二,351b。】还说过:夫三业之兴,以禅智为宗。虽精粗异分,而阶藉有方。【《出三藏记集》卷九《庐山出修行方便禅经统序》,《大正藏》卷五五,65b。】而禅宗以习禅为根本,也融入了念佛的方便窍门。当然,二者在具体对待上,存在着浩瀚的歧异。二宗对立,在东山窍门时期,就已见端倪,后来更形诸简册,互为批评甚至攻讦,在易行道与难行道问题上纠缠不已。佛教中的明智之士,对此未尝不咬牙切齿。圭峰宗密著《禅源诸诠集都序》,就是旨在调和教内、教外的互相毁谤。纵观佛教成长的历史,正应了中国一句老话: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汉、晋到隋、唐,佛教获得了蓬勃成长,产生出浩瀚的门派。自宋之后,大多半的宗派消失或式微了,蔚为大批的禅宗和净土宗,也不免与世浮沉,有了凌迟衰微的气象。出于内在修持的需要和外在成长的要求,禅、净二宗都产生了联络对方的愿望;而跟着禅净双修口号的提出和实行,也就逐渐地模糊了各自的宗门面貌,互为融合混同起来。这应是弗成避免的时代潮流。太虚大师说过:禅净合修,远在安般禅已有渊源,不过达摩、慧可来后,久成隔绝,至于永明延寿始大为提倡之。【《中国佛学特质在禅》第6节《宋元明清禅》之《禅净合修》,《禅学论文集》第2卷,77页。】最初明确提出禅净双修的,不是禅宗行者,而是净土宗的慧日。慧日曾游印度十八年,被唐玄宗敕赐慈愍三藏。他否决禅宗对净土崇奉的慢待,提倡念佛往生之需要,主张不舍万行,禅净双修。禅宗里面也不乏慧日的支持者,像五祖弘忍门下的宣什,开南山念佛门之一派;六祖惠能、南阳慧忠,也提倡解行兼修。后周的时刻,法眼宗门下的永明延寿,更是鼎力弘传禅净双修,开宋代禅净双修的道风。元代今后,禅净双修的风气愈烈。中峰明本、天如惟则都是临济宗传人,也兼弘净土教义。至明代,楚山绍琦、容谷景隆、一元宗本、云栖袾宏、憨山德清、鼓山元贤等人,都接踵倡说禅净双修。个中尤以袾宏的著作,影响最大。自明清至今,虽说仍存禅宗和净土宗的派系,实际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现在我们先来看看,禅宗是若何耗费与净土宗的歧异,以达到禅净双修的目的。
首先,在理论上发明两种净土并行无碍。所谓净土,等于佛所居处,无世尘之污染,故名为净土。净土宗崇奉《阿弥陀经》和西方净土,以往生西方净土为最终目的。禅宗在道信的时代,不曾否定西方净土的存在,只是说乃属对钝根众生而言,才去舍近求远。惠能进而提出唯心净土论,《六祖坛经》说: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本来立意在否定求生西方净土之需要,后来却定指为唯心净土的存在,以与西方净土说相对抗。再后来,因为世间普遍地奉行阿弥陀佛,不仅是净土宗人,其他教派也莫不如斯,于是在禅宗中又产生了自性弥陀之说。
禅宗祖师原来说过念佛即念心,念心即念佛的话,而心性在新的历史前提下,又有了净土和弥陀之异名,这就从实际上拉近了禅、净二宗的距离。西方净土和唯心净土都是净土,都是弥陀之所处,又有何差别和相碍呢?明代莲池袾宏辑《禅关策进》前集诸祖法语节要第一之师子峰天如则禅师普说说:又有自疑念佛与参禅不合。不知参禅只图识心见性,念佛者悟自性弥陀、唯心净土,岂有二理。【《云栖法汇》之《辑古》,22页。】。又如姑苏禅师守讷在《唯心净土文》中说,念佛与参禅没有什么两样,两种净土都是弥陀所处:生则决定生,去则实不去!又元代天如惟则《净土或问》说:安有佛土而不在吾心者哉!当知净土惟心,心外无土。【《大正藏》卷四七,294a~294c。】 这就进一步从佛理上说清楚明了净土不二、念佛与参禅不二的事理。以此,往生西方和体悟自性弥陀或惟心净土,也就泯然无别了。其次,在念佛上从不专一佛到专一阿弥陀佛。净土宗人的崇奉,开先在崇奉弥勒照样弥陀上,曾经有过经久的争辩,后来才统一于弥陀,以《佛说阿弥陀经》为其根本经典。禅宗自道信倡导一行三昧,开创念佛的窍门,然则念佛没有一定的佛号:能于一佛念念相续,等于念中能见以前、未来、现在诸佛。后来北宗继其传统,也没有专念某佛的记载。至于惠能则改念般若,与念佛异路了。南宗的后来者,更把这些一切算作了外物,不予理会。然则,南宗各家接机虽异,却有一个迷情成为久历不衰的话题,那就是念佛者是谁。这个佛字开始并没有具本名号,后来就同阿弥陀佛系联到了一路。于是,禅、净二宗在这一点上也找到了契合之处。袾宏因为提倡禅净双修,又号莲池大师。其《禅关策进》是为指导修禅而作,辑录了各家的习禅经验。个中说道:行住坐卧之中,一句弥陀莫断。须信因深果深,直教不念自念。若能念念不空,管取念成一片。当念认得念人,弥陀与我同现。【《云栖法汇》之《辑古》,《禅关策进》之《古音琴禅师示众》,31页。】在本书中,他引用多家禅师之说,毋论是念佛或是参究,都唯阿弥陀佛是论。禅宗由阿弥陀佛取代了其他诸佛,应该是来自净土宗门的强大影响所致。然则,也是以使二者的不合缩小了距离。
第三,在修持上从求自力到不否定他力,进而求借于他力。历史上,禅宗在自证菩提的途径中,唯求自力,而否定他力的需要。早在达摩来到东土时,他所实行的壁观和梵衲行,就是严于自我修持。也是着眼于自力自证。东山窍门以下,无论是南顿照样北渐,更是强调自性清净,自净其性,即可成佛。惠能之后,完全地否定他力的存在,呵佛骂祖。经由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后,禅宗的行者也逐渐地量力而行地熟悉到,自净其性诚然为易行道,然则能否达到成佛的目的,就很难说了。禅门行者多生勤苦尚不能见性,更何况只学得口头三昧的外道。于是,人们在修持中,着眼于自力而又认为不足时,就会产生了求借他力的要求。宋代提倡禅、净双修的先行者延寿,在其《万善同归集》中答唯心净土,周遍十方,何得托质莲台,寄形安养时说:又平等之门,无生之旨,虽即仰教生信,其奈力量未充,观浅心浮,境强习重。老生佛国,以伏胜缘,忍力易成,速行菩萨道。【[宋]宗晓:《乐邦文类》卷四引永明延寿《万善同归集拣示西方(六重问答)》。《大正藏》卷四七,199a。今本《万善同归集》未载此语。】可知,坐禅须待念佛的胜缘,方可易成。又元代普度《莲宗宝鉴》卷三念佛参禅求宗旨说云:慈觉赜禅师云:念佛不碍参禅,参禅不碍念佛。法虽二门,理同一致。上智之人,凡所运为,不著二谛。下智之人,各立一边,故不和合,多起纷争。故参禅人破念佛,念佛人破参禅,皆因执实谤权,执权谤实。二皆道果未成。地狱先办。【《大正藏》卷四七,318b。】 普度是净土宗僧,而慈觉颐禅师是云门宗人,二宗在念佛不碍参禅,参禅不碍念佛的概念上取得了一致。后来,不仅认为二者不碍,而且能互为助力。传为延寿作的《禅净四料简》,就是这种思惟的集中表现:
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阴境若现前,瞥尔随他去!
有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有禅有净土,如同戴角虎。现世为人师,当来作佛祖。
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小我依怙【《四料简》之有文字记载,始于元代天如唯则《净土或问》。(《大正藏》卷四七,292a~292b)因为现存的延寿著作中均无《四料简》的记载,故有人困惑乃是后人伪托。《四料简》的思惟,确实有拔高净土、抑制禅宗之嫌,然则,与延寿推重净土思惟不无瓜葛。从《净土或问》并未将《四料简》全部引出来看,《四料简》在当时流传已广,为人人所熟知。作伪者很难说就是惟则。至于《四料简》的思惟倾向问题,虚云老和尚曾在《禅宗与净土》里作过解答:惟我平常留心典章,从未见到《四料简》载在永明何种著作中,但世界流传已久,不敢说他是伪托的。他所诃责有禅无净土,难道禅净是二吗?念佛人心净佛土净,即见自性弥陀,这净土与禅是不二的。禅是最上一乘法,如同纯奶,卖奶的人,日日加了些水,以至全无奶性。学佛法的人,也如纯奶渗了水,永明看到便对渗了水的禅说,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路。并不是说纯奶的禅蹉路。禅宗的禅法是上乘禅,然则末世行人参禅,确实有走错路的,也无怪永明四料简中所责。《万善同归集》里,略标邪见,就有一百二十种之多,罔识正宗,多执长短,纷然诤竞,皆不了祖佛密意。至于净土宗中某些人藉此批评禅宗,是别有用心,则不在此列了。】。
因为在以上的三个方面,禅宗同净土宗杀青了共识,也就为禅、净双修奠定了理论的基本,至于实际的践行,也就水到渠成,不成障碍了。
当时禅、净合修的情况若何,根据文献记载,大致有两种类别:一是习禅与念佛相结合。就是说,在习禅的过程中,也念阿弥陀佛。《禅关策进》云:优昙和尚令提念佛的是谁,汝今不必用此等法,只平常念去,但念不忘,溘然触际遇缘,打着回身一句,始知寂光净土不离此处,阿弥陀佛不越自心。【《云栖法汇》之《辑古》,《禅关策进》之《空谷隆禅师示众》,30页。】。 二是在习禅中,将念阿弥陀佛作个话头,进行参究。如《禅关策进》载:(天如惟则)答或问云:但将阿弥陀佛四字,做个话头。二六时中,直下提撕。至于一念不生,不涉阶梯,径超佛地。【同上书《师子峰天如则禅师普说》,22页。】。 宋代宗赜撰有《禅苑清规》十卷,其卷七载有僧人生病及葬仪之文,记载了其时对于僧人临终关怀的情形。从中可见,禅宗丛林的日常修学,已经完全地离不开念佛了。禅、净会通,被贯彻到了禅宗行者的始终【《续藏》第111册,913a。】。
禅、净合修的模式奠定,自明清迄至近现代,再也没有发生过重大改变,禅宗一向在采取这种方法修持。从佛教中国化自身的历史来看,由繁复精深走向简捷明快,以期切近广大信众,是佛教两千年来的基本成长趋势,也是佛教能够始终保持旺盛生命力的原因。禅与净的汇合,就恰是顺应这一历史潮流的必定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