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识学探源
首页>>佛学书库>>唯识学探源
唯识学探源
印顺大师 著
唯识学探源太虚
日人先有着「唯识思想史」者,留学僧墨禅曾翻译而未刊,适汉藏教理院讲师印顺,亦有「唯识思想史」之作,先就其半,乞余检定。余告以唯识思想史,已有成书,别命他名为妥。闻之,因仅述至唯识学未成立前而止,余遂为题曰「唯识学探源」。唯识固原本佛言,而阅此则知转辗于部派思想,起非一缘,流长而源远矣。洵堪为学者探究之一异门方便云。
三十三年十二月序于渝寓太虚
自序
妙钦与光宗法师,愿意负责印行本书,为本书服务;因此取出多年的旧稿,从头校读一遍,拿去校印流通。此时而能有此事,自然也有一番法喜!
这是民国二十六年秋天的事了。我在武昌,读到了日人结城令闻氏的『关于心意识的唯识思想史』(原题已忘);作者的努力,使我钦佩。然因为见地不同,当时就想另写一部唯识思想史。不过,病多、事大,总是拖延又拖延,一直没有落笔。二十八年冬天,我在缙云山。月耀法师鼓励我,愿与我合作,代为笔记;这才向法尊法师商量稿纸,开始我的工作。谁知道写不到四分之一,他为了环境所迫,不能不暂时去照料油盐柴米;我也鼓起从来未有的勇气,到贵阳去,写作暂时停顿。一切是无常的!特别是乱离之世;动乱是世间的实相,这算得什么?夏天,我自己继续写下去,把唯识学的先驱思想写完。把原稿寄呈太虚大师,虚公以为唯识思想史已有人译出,预备出版,不必再写下去。此文可以自成段落,称为『唯识学探源』。当时,我受求真意志的指导,开始转移思想到佛教的另一角,所以就此结束。我没有贯彻初衷,有愿未了,总不免抱歉似的。好在关于大乘唯识的思想,我在『印度之佛教』(第十四、十五章),『摄大乘论讲记』等,已陆续有过简略的提示了。
我想写唯识思想史,倒不是为了与人诤辨,反而是觉得唯识学者的争辨,噪聒得讨厌了(我自己从前就是一个)!针对唯识学界的诤论,预备作一番清理工作,让大家了解自己,了解对方,一笑而罢。在印度大乘佛教的开展中,唯心论有真心派与妄心派二大流。傅到中国来,即有地论师、摄论师、唯识师三派。此两大流,真心派从印度东方(南)的大众分别说系发展而来;妄心派从印度西方(北)的说一切有系中出来。在长期的离合发展中,彼此关涉得很深;然两大体系的不同,到底存在。大体的说:妄心派重于论典,如无着、世亲等的著作:重思辨,重分析,重事相,重认识论;以虚妄心为染净的所依,清净法是附属的。真心派重于经典,都编集为经典的体裁:重直觉,重综合,重理性,重本体论;,以真常心为染净的所依,杂染是外铄的。经典总是时代的先进者;西方的论师们,承受它思想的启发,给予严密的思辨化,又多少要修正它。这种东西印度的风格不同;不仅是第三期的唯心佛教,就是前二期的佛教,也有此种情形。甚至在婆罗门教中,也还是有此东西两大阵容的。这种区域文化的特色,本平常明白。但传统的唯识学者不大理会这些,他们的意见是:我所学所宏扬的论典,或者经典,是究竟的;唯心非如此不可,这才是佛说。这样,诤论当然不免。本来,承受某一思想,对于另一思想,即不能无所取舍;真理愈辨愈明,辨论不一定是坏的。所以,真心论可以批评妄心论,妄心论可以反对真心论。不过,作为反对与批评的标准何在?这不外理证与教证。理证,各有思想体系,加上自宗规定了的了义不了义,如离开事实的证明,那种笔墨与口头官司,千百年来还没有断案。现在再覆述一遍,也不过多一番热闹而已。说到教证,真心论已融化于唯心的大乘经中;妄心者承认大乘经是佛说,即没有资格去动摇真心论。妄心论的根本论,是未来佛弥勒说,加上严密的思辨,真心者也无力摧毁他。以我的理解,真心论的卢舍那佛说,迦旃延佛说;妄心论的弥勒佛说,都不过继承根本佛教的思想,在不同的时代区域中,经古人长期的体验思辨而编集的成果。承认此两大思想的分流(自然是互相影响的),同等的地位;从时代的前后去整理它。经与论间,经与经,论与论的中间,看出它的演变分化;从演变分化中把握它的共同性,这才是公平而又不儱侗的办法。研究它的思想来源,考察它的思想方法。何以说真?何以要说妄?为什么要说唯心?是否非唯心不可?从高一层的根本佛教去观察,自然能给予正确的评价。这样,我不能不感到结城令闻的大作,美中不足,不够了解唯识的思想了。
本书是预拟唯识思想史的上编;把序说删去,让它自成段落。作者的意见或者有点不易明了,即如最后的「无境论探源」,也不免简陋。「无境」,即唯识家的「空」义。真心与妄心说空不同;而且空义的阐发,从根本圣典到前二期佛教,多方面的关涉,比细心说与种子说,要复杂得多。预备另作专题去考察它,所以这里只略为一提。
附记:本书为民国三十三年在四川初版流通,后由上海大法轮书局再版。 今以重行排印,略为修正。民国五十九年一月印顺记。
上编 原始佛教的唯识思想
第一章 原始佛教思想概
第一节 原始佛教界说
唯识学的确立,虽是公元四世纪的事情;但如要从历史的见地,去考察它思想的源泉,与发展中的演变,那就不能不从原始佛教研究起。不然,不但不能明白它思想的来源,也不能从佛教的立场,给予正确的评价。
佛灭一百年以后,佛教才开始显著的分化。一般人,称这分化了的佛教为部派佛教,分化以前的佛教为原始佛教。原始,只是说这一期的佛教,在理论上、制度上,不论那一方面,都比较要来得切近佛教的原始态。研究原始佛教,自然要依据『阿含』和『毘奈耶』(律)。关于大乘经,有人主张一字一句,都是释尊亲口宣说的。有人却否认它,说它完全是后人假托的。在我看来,大乘经有演绎整理的痕迹;说它全是后人的假托,却未免有点过火。反之,现存的小乘经律,虽比较接近佛教的原始态,但也未尝没有相当的变化。
释尊依自觉的境地,适应众生的根机,用种种方便把它完美的表示出来。有的为个人说,有的为大众说,也有为诸天说,像这样的经过了四十九年的教化,它的遗教、景行,有谁能把它记得完全无缺呢?佛入涅盘以后,弟子们顿时失了指导者。迦叶们为了要使佛法长在世间,不致于人去法灭,才共同结集佛法。这个功绩,当然是非常伟大。但这结集,时间只有三个月;参加结集的人数,又只有五百(或说千人);并且还是偏于摩诃迦叶一系的。像这样匆促的时间,和少数人的意见,想使所结集的达到满意的程度,当然是不可能。它的遗漏与取舍的或有不当,也可想而知。在结集终了的时候,就有人说「我等亦欲结集」,这很可以想见当时情势的一般了。那时的结集,不过是一人口中诵出,经大众加以审定,并没有用文字把它写成定本,经过展转的口传,也就难免漏落、错误和次序的颠倒。「不见水潦鹤」的公案,岂不是大家很熟悉的吗?佛经的正式用文字写出,在阿育王以后;所用的文字,又有种种的不同,彼此的取舍出入,可以想象而知。何况那时的佛教界,早已染上浓厚的宗派色彩!为了适合自宗的理论,不但经、律的字句有增减,就是经典的有无,甚至连经典组织的形式,也全部改观。在这样的演变下,现存的小乘经律,能说它完全的代表佛教的原始态吗?能说它概括了释尊一代的教法吗?
大乘经,在佛灭三百年后,陆续的公开流行。像多闻部的分裂,就为了接受一分大乘经。大乘经典的用文字写出,是和小乘经(用文字写出)不相前后的。大乘思想有收摄在毘尼中的,杂藏中的,也有为在家众说的,起初没有被收入出家众的公开结集里,只在一人、一地中流行的。在开始公开流行时,有的信仰它,有的否认它,这只是一部分学者向来没有传承学习罢了。不能因此说它完全不是佛法。不过、大乘有后人演绎整理的痕迹,其传出愈后的,附会的成分,确乎是很大的。
总之,释尊说法,是适应众生根机的,在说明的方便上,有千差万别的不同;因之所开显的意义,也就有浅深。最初是口口相传,后来才用文字写成定本。释尊的教法,有曾经公开结集的,那便是声闻乘的经律。有是传播于某一区域,私相传授,融入学者的整理与发挥,到后来才公开流行的,那就是杂藏(一部分)和大乘经。因此,原始佛教的研究,不当偏取小乘,在思想上,早期的大乘经,是一样的值得尊重。
第二节 原始佛教的根本思想
唯识思想的源泉,应从『阿含经』去探索,因为四阿含是大小乘共信的,公开流行的时期也比较的早(『杂阿含经』是更古典的)。要从「四阿含」里,抉出唯识的先驱思想,这对于阿含思想的中心,有先加认识的必要。「四阿含」所开示的法门,好象是很多,但自有一贯的核心,这便是缘起。缘起的定义,像经上说:「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意思说:宇宙、人生,要皆为关系的存在,无独立的个体,因关系的演变分离而消失。佛法虽以「因缘生」总摄一切,说明一切,但主要的是生命缘起。假使离此业果缘起,泛谈因缘所生,还是不能理解佛教真相的。整个佛法,可以分为流转、还灭两门;还灭、流转,都建立在业果缘起的基础上。「此有则彼有」,开示了生死相续的因果法则,不息的在三界五趣里轮转,这就是杂染的流转。「此无则彼无」,是说截断了生死相续的连系,不再在三界中受生,这就是清净的还灭。不但「阿含」以缘起为中心,就是后代龙树、无着诸大论师的教学,也不外此事,无非解释发挥这缘起流转,和怎样证得这缘起的还灭。
释尊证悟了生命的实相,才从生死大海里解脱过来。因内心悲愿的激发,想把苦海中的一切众生,都获得同样的解放,才大转法轮。我们要正确认识佛法的心要,那可以从释尊自悟的圣境中去研究。释尊常常把自己证悟的经历,剀切的说给弟子听,像『杂阿含经』卷十二·二八七经──(大正藏编号)说:
「我忆宿命未成正觉时,独一静处专精禅思,作是念言: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缘故老死有?即正思惟生如实无间等,生有故老死有,生缘故老死有。如是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何法有故名色有?何法缘故名色有?即正思惟如实无间等生,识有故名色有,识缘故名色有。我作是思惟时,齐识而还,不能过彼;谓缘识名色,缘名色六入处,缘六入处触,缘触受,缘受爱,缘爱取,缘取有,缘有生,缘生老病死忧悲恼苦。如是如是,纯大苦聚集。我时作此念:何法无故则老死无?何法灭故老死灭?即正思惟生如实无间等,生无故老死无,生灭故老死灭。如是生、有、取、爱、受、触、六入处、名色、识、行,广说。我复作是思惟:何法无故行无?何法灭故行灭?即正思惟如实无间等,无明无故行无,无明灭故行灭。行灭则识灭,……生灭故老病死忧悲恼苦灭。如是如是,纯大苦聚灭。我时作是念:我得古仙人道,古仙人径,古仙人道迹。古仙人从此迹去,我今随去。譬如有人行于旷野,披荒觅路,忽遇故道古人行处,彼则随行。渐渐前进,见故城邑,古王宫殿、园观、浴池、林木清净。…… 我于此法,自知自觉成等正觉」。
释尊自述它发见生死流转和解脱生死的法则,就是缘起的起灭。不但释尊如此,过去诸佛,也没有不经历这缘起大道的。因此,缘起是法尔如是的,本然而必然的法则,不是释尊创造,只是释尊的平等大慧,窥见生命的奥秘而加以说明罢了。『杂阿含经』(卷十二?二九九经),正启示这个思想:
「缘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余人作。然彼如来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来自觉此法成等正觉,为诸众生,分别、演说、开发、显示」。
释尊体证了法尔如是的缘起法,又给弟子们解说。所以从缘起中心的见地考察起来,可说整个佛法是缘起法门多方面的善巧说明。佛弟子,也没有不从这里得到悟证。或者以为佛说的法门很多,像蕴、处、界、谛……,为什么偏取缘起作中心呢?要知道,这些都是在说明缘起的某一部分,并不是离开缘起另有建立。像五蕴,就是缘起名色支的详细解说。众生于五蕴「不知、不明(无明)、不断、不离欲」(爱),才流转在生死里。假使能「如实知、心厌、离欲」,便能解脱。这样去理解,佛说五蕴才有深切的意义。六处,是以六入支为中心来说明缘起。『杂阿含经』的「六入诵」,详细的说明内六入(六入)、外六入(名色)、六识(识)、六触(触)、六受(受)、六爱(爱),它在开示缘起支,是最明白不过的。六入,从认识论的见地,说明缘起的所以生起和还灭。特别注重守护六根,在见色、闻声的时候,不随外境而起贪、瞋,以达到出离生死的目的。界有种种的界,主要是六界,侧重在种类与原因的分别。他本是缘起法的因缘所摄;后代的阿毘达磨,「六种(界)缘起」,也还是连结着的。此外,像四谛法门的苦、集,即是缘起的流转;灭与道,即是缘起的还灭。四谛是染净因果横的分类,缘起是从流转还灭而作竖的说明。这仅是形式的差别,内容还是一致。
不但『阿含经』如此,大乘经论的精髓,也还是以缘起为宗本的。『法华经』的「无性,从缘起」,「是法住法位」。『般若经』的「菩萨坐道场时,观十二因缘如虚空不可尽」。『解深密经』的以缘起因果为依他起,作为染净迷悟的所依。这些大乘经,都是以缘起为宗要的。大乘论方面,也大抵如此。特别是龙树菩萨的开示性空的缘起,反复的赞扬缘起,说它是佛法的究竟心要。『中观论』的八不颂是如此,『六十如理论』也说:
「为应以何法,能断诸生灭?敬礼释迦尊,宣说诸缘起」! 『七十空论』也说:
「以诸法性空,故佛说诸法,皆从因缘起,胜义唯如是」。
从三乘圣者的自证方面看,从佛陀的言教方面看,从大乘论典方面看,处处都足以证实缘起是佛法的心要。所以我说原始佛教的核心,是缘起。
第三节 缘起的解释
第一项 缘起支数的考察
缘起有十二支,是释尊所开示的,这在佛教界早已成为定论。近人的『原始佛教思想论』,开始提出不同的意见。对校汉文和巴利文的『阿含经』,发现汉译的『大因经』与『大缘方便经』,都具足十二支,而巴利文本却只有九支和十支。又见经中有「齐识而还」的话,所以说十二支的建立,是在佛陀的晚年。他又根据『大毘婆沙论』卷九十九的「大德说曰:舍利子随观缘起有十二支差别性,成阿罗汉」的记载,假定十二支的完成,出于舍利弗之手。这样的推论,我是不敢赞同的。假定这种推论是正确的,那末,更有充实的理由,可以证明释尊最初说法是二支、三支、五支,就是十支也是后起的。这当然是不正确的推论,与他的最初十支说,同样不能成立。要知道缘起主要的意义,在说明生命的连系,开示怎样的逐物流转,怎样的依着自己所造的业因,感受应得的果报。至于缘起支数的多少,可详、可略、可开、可合,本不妨随机而有差别的。像追述七佛成道所观的缘起,五支、十支、十二支,都编集在『阿含经』中,究竟谁是原始的,谁是后人附加的呢?又像经上说「味着心缚」,也有五支、十支不同的记载。这可见释尊随机说法的或开或合,与成立的先后无关。十二支说,确乎要比较圆满,所以古代的佛弟子,都依这十二支来讲说。在十二支说普遍流行以后,对释尊详、略、开、合说法的善巧,渐渐的被人忽略了。有人不了解这个意义,见到经中有九支、十支,便把它补足成十二支,不知这是「画蛇添足」。至于舍利弗,听阿说示说因缘偈,当下证了初果;听了佛和长爪梵志的说法,又证了罗汉。这在经里说得很明白,怎能影取论师的片文,假定缘起的十二支说,出于舍利弗之手呢!
第二项 五支说的解说
释尊宣说缘起,既有详略不同,那末要解说缘起,当然要注意到支数的多少与含义的广略,才能从比较的研究,见到思想的一贯。现在,为解说上的便利,把它归纳作五支(三支)说,十支(九支)说,十二支说三类,再去分别的观察。
『杂阿含经』(卷十二·二八三、二八五、二八六经等),释尊依爱、取、有、生、老病死五支,说明逐物流转与生死相续的连系。这对于因集感苦的缘起观,可说已彻底的发挥了。其它的十支说,十二支说,只是进一步的去探索逐物流转的理由。现在先把每支的定义,和前后相互的关系,作一简单的说明。
「老病死忧悲苦恼」,凡是众生,谁也不能幸免。释尊见到了老、病、死苦,才警觉出家。感到老死大患的逼迫,想找一种解决的方法,这便是释尊出家的动机之一,也是佛家思想的归宿所在。所以,用现实的痛苦,作为观察缘起的出发点。要解除苦痛,须知苦痛的来源,这就要追寻老死的原因。老死是缘生而有的。「生」,是说在鱼、鸟、人、天等种种众生中生。既受了生,那就必然要老死。可是世间众生,虽见到老死的可怕,却都以为生是可喜,岂不近视到极点吗?生,也有它的原因,就是有。「有」,一般都解释做业,就是因前生所造的业,才会有此生生命的产生。但依经文看来,还有更主要的解说。经上说,有是欲有、色有、无色有──三有,是能引发三有果报自体的存在。因三界趣生自体的存在(如种子到了成熟阶段),就必然有生老病死演变的苦痛。这样,有不必把 它只看成业因。这在经里,还可以得到证据。『杂阿含』(二九一)经,叙述了爱、亿波提,众生所有种种众苦的次第三支。亿波提是取,取所系着的所依名色自体,正与有的意义相合。再像佛陀初转法轮,说爱(取是爱的增长)是集谛,也没有明白的别说业力(『杂阿含经』是不大说到业力的,这应该怎样去理解它)。这不必说业力是后起的,是说爱、取支,不但指内心的烦恼,与爱取同时的一切身心活动,也包括在内。这爱取的身心活动,即是未来苦果的业因,业力是含摄在爱取支里。众生为什么会有三界的自体呢?这原因是取。取有欲取、见取、戒禁取、我语取四种。取是摄受执着追求的意义;因为内心执取自我(我语取),所以在家人执取五欲(欲取),出家人(外道)执取种种错误的见解(见取),与无意义的戒禁(戒禁取)。因种种执取的动力,而引发身、语、意的一切行动,不论它是贪恋或者厌离这个生命和尘世,都要招感未来三有的果报。取也有因缘,是从爱着而来。爱是染着企求的意义,有欲爱、色爱、无色爱三种,就是对三有而起的染着。这里,我们要加以注意:烦恼很多,为什么单说爱呢?经中不常说「爱结所系」吗?我们起心动念,就在自我与认识的境界之间,构成了密切的连系。依自我生存的渴爱,积极追求尘世的一切,或消极的受环境的冲动,起贪、起瞋,甚至不惜生命的毁灭,企图得到一种安息。众生身、语、意的一切动作,没有不依染着三界自体与尘世为关键的。众生生死的动力,就在此。爱与取,是量的差别,质的方面是相同的。为要表示从爱染到身、心种种活动的过程,才立这爱取二支。『长阿含』第十卷的『大缘方便经』,曾对二支有详细的说明,它说:
「阿难!当知因爱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着,因着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护,由有护故有刀杖诤讼,作无数恶」。
经文的描写,虽有点过于琐碎,但委曲说明依爱取而起恶心,为贪、瞋、悭吝的根本,为一切恶行的动力,是非常亲切、明显。这样,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病死忧悲苦恼,这逐物流转的缘起观,敢说已经说明了苦集二谛的主要意义。
第三项 十支说的解说
一、依胎生学为基础的触境系心观:有时释尊依识缘名色乃至生缘老死的十支说,说明缘起。十支说的要义,是在逐物流转的基础上,进一步的说明触境系心的过程。这又可以分为两类:一、依胎生学为前提,二、依认识论为前提。第一类,像『中阿含』第二十四卷的『大因经』。经中把六入支含摄在触支里,名义上只有九支。虽赵宋施护异译的『大生义经』具足十支,但从各方面考察,九支是本经原始的真相。理由是:一、『长阿含』第十卷的『大缘方便经』,也是佛为阿难说的;只要彼此对照一下,就可以知道这是一经两编。在『大缘方便经』里,总标虽有十二支,而在一一解说的时候,也只有九支。二、后汉安世高译的『人本欲生经』,是『大缘经』的异译,也只有九支。三、『大缘经』的巴利文本,也只有九支。四、有部论典,凡是说到『大缘经』的,也一律是九支。这样,就依九支来解说。
生死流转,确是依染着生命尘世的渴爱为原因的。但爱是心所之一,它的生起和活动,也不能无因。考虑到爱的因缘,就发现了受。「受」,是心的领纳作用,有乐受、苦受、舍受三种。在触对境界而生了别认识的时侯,在心上现起所知意像的时侯,必然带有一种情绪──随顺,或者违反自己的意乐。这或顺或违的欣喜,忧戚的情绪,就叫受。这受要依感觉才能引发,所以受又依六入触为缘而生。「六入触」,就是依眼、耳、鼻、舌、身、意取境的六根,而生起眼触、耳触到意触。这六触,可说是认识作用的开始。六入生起觉触,一定要有所触的对象,因此,六入触又以名色为因缘。「名色」的色,是色蕴;名是受、想、行、识四蕴。这五蕴──名色,可以总摄一切精神与物质。名色是六入触所取的,所以是认识的对象。缘名色有六入触,缘触有受,缘受有爱的四支,说明了触境系心的过程。名色、是认识的对象。六入触,是以感觉的机构作关键,让客观的名色反映到六根门头来;六根摄取名色的影像,生起主观的感觉,才成为认识。这认识,因受名色的波动,泛起了欣喜忧戚的情绪。到这里,因味(受)着对象,被环境的束缚转移,不得自在。爱呢,因内心苦乐的系着,开始用它主动的姿态,对生命尘世而倾向、恋慕。追逐外境的形势,已像四河入海一样,唯有一直向前奔放。不是大力龙王,有谁能使它反流呢!实际上,外境并没有系缚内心的力量,完全是因内心的味着、染爱,才自己锁缚着自己。触境系心的缘起观,到此可以告一段落。
进一步观察:名色要从识而有,所以说「识缘名色」。但识也还要依托名色才能存在,所以又说「名色缘识」。识与名色,相依相缘而存在;『杂阿含经』(卷十二?二八八经),曾用束芦的比喻,说明它的相互依存性:
「譬如三芦立于空地,展转相依而得竖立。若去其一,二亦不立;若去其二,一亦不立;展转相依而得竖立。识缘名色,亦复如是,展转相依而得生长」。
识与名色的相互依存关系,不是站在认识论的立场,说明有主观才有客观,有客观才有主观。依经文看来,释尊的本意,是从探索认识活动的根源,触发到生命相依相持而存在的见地。名色,确乎可以概括内外一切的物质与精神,概括认识的一切对象,但经中每每用它代表有情身心组织的全体。这正和五蕴一样,它能总括一切有为法,经中却又常把它解说为有情组织的要素。名色既是有情身心组织的总名,当然要追问它从何而来?从父精母血的和合,渐渐发达到成人,其中主要的原因,不能不说是识。识是初入母胎的识,因识的入胎,名色才能渐渐的增长、广大起来。不但胎儿是这样,就是出胎以后少年到成人,假使识一旦离身,我们的身心组织立刻要崩溃腐坏。这是很明显的事实,所以说名色以识为缘。再看这入胎识,倘使没有名色作它的依托,识也不能相续存在(没有离开物质的精神),也不能从生命的潜流(生前死后的生命),拦入现实的生命界。这不但初入胎是如此,就是少年、成人,也每每因身体的损害,使生命无法维持而中夭,所以又说「名色缘识」。这识与名色的相互关系,正像『大缘方便经』所启示的:
「阿难!缘识有名色,此为何义?若识不入母胎者,有名色不?答曰:无也。若识入胎不出者,有名色不?答曰:无也。若识出胎,婴孩坏败,名色得增长不?答曰:无也。阿难!若无识者,有名色不?答曰:无也。阿难!我以是缘,知名色由识,缘识有名色。我所说者,义在于此。阿难!缘名色有识,此为何义?若识不住名色,则识无住处;若无住处,宁有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不?答曰:无也。阿难!若无名色,宁有识不?答曰:无也。阿难!我以此缘,知识由名色,缘名色有识。我所说者,义在于此」。
识与名色,是同时相依而共存的,经文说得非常明白。名色支中有识蕴,同时又有识支,这二识同时,似乎不是六识论者所能圆满解说的。后来大乘唯识学的结生相续,执持根身,六识所依的本识,就根据这个思想,也就是这缘起支的具体说明。认识作用,要有现实生命灵活的存在作根据,所以在触境系心以后,更说明了生命依持的缘起观。
二、依认识论为基础的触境系心观:纯粹从认识论的见地,说明触境系心的十支说,像『杂阿含经』(卷十二.二九四经)。凡是说识支是六识的,也可以参考。因为入胎识是不通于六识的;说六识,一定是指认识六尘境界的了别识。
受缘爱、触缘受,与上面所说相同。触是认识的开始,就是感觉。感觉的发生,要依感觉机构的活动,所以触是以六入为缘的。虽然、六入的存在,并不因认识的生起而有。但六入不是我们现量能够了知,要依客观的名色反映而引起认识作用,才能比量知道,所以六入是以名色为缘。所认识的名色,不能离开能知的六识而知它的存在。我们所认识的一切,没有不经过认识而能知它的形相。简单的说,离去主观的认识,客观的存在是无意义的。因此,名色要依识为缘。依认识论的见地,说明识、名色、六入、触的次第,受了形式上的拘束,意义不大明显。假使能从佛教认识论的见解,作较自由的观察,那可以说识支是识,名色支是境,六入支是根,因这三者的和合便能生触。在触支以前,建立识、名色、六入三支,不外乎叙述构成认识的条件。又依『杂阿含经』「内有此识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缘生触,此六触入所触」看来,识与名色,是主观客观的对立,经过感觉机关六入的联合,才能生触,触是认识作用的开始;识是有认识作用的心识当体。总之,「二和生识,三和合触」,是佛教的常谈。用它来配合缘起支的次第,形式上总难免有些参差。倘能从多方面去解释它,这识、名色、六入、触四支的意义,也就显而易见了。
第四项 十二支说的解说
缘起观中说明最详备的,佛弟子最常用的,形成缘起论标准的,那要推十二支。十二支,是在十支以上,再加无明与行。行、是行为,经里说是身行、口行、意行,或者是罪行、福行、不动行。前者是依行为活动所依据而分判的;后者是从伦理和它的结果来分类的。上面说的识支,或者最初入胎识,或是对境觉知的六识。但识为什么会入胎?为什么入此胎而不入彼胎?为什么在这有情身上起灭而不在另一有情身中?要解释这些,所以又举出行缘识。意思说:这是前生行为的结果,因前生行为所创造,所准备的生命潜流,得到了三事和合的条件,新生命就瞥然再现。依止过去行业的性质,自己规定和再造未来的身分;又依所招感的根身,才现起了能知的六识。若再进一步探求行业的因,就发见了生死的根本──无明。无明、就是无知。但它不是木石般的无知,它确是能知的心用,不过因它所见的不正确,反而障碍了真实的智能,不能通达人生的真谛。无明、是从它不知与障碍真知方面说的;若从它所见的方面说,就是错误与倒执。因不真知的无知倒执,爱、见、慢等烦恼,就都纷纷的起来,发动身、口、意或善、或恶的行为。生死的狂流,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无限止的奔放。有人把无明看做蒙昧的生存意志,不如说它是根本的妄执。释尊勘破生命的大谜,无明灭而生起了慧明,才能离欲解脱,成为一切智者。一切大小学派,都承认解脱生死,不单是厌离生存就可以达到目的,必须获得息除妄执的真智能。解脱的方法既然是这样,那系缚生死的根本──无明,自然也就在真慧的对方,不应说它单是生存的意志。爱、取、固然是流转的主因,但生死的根本却在无明;这好象蒸汽能转动机轮,而它之所以有这推动的力量,还依赖着煤炭的蒸发。
从生命相互依存的见解去考察,发见了识和名色,是展转相互为缘而存在的。观察到识支,可说已经圆满,经里也曾说「齐识而还,不复能过」。但是,假使把识看成生死的根本,那决不是释尊所许可的。嗏啼比丘受佛的呵斥,也就在此。所以,在生命依持以上,更说明了生死本源的缘起观。
第五项 诸说的融贯
从上而看来,五支、十支、十二支,是由简略而到详细。好象简略的没有说得完美,而详细的不但完备,而且还能够包含简略。只要比较对照一下,就很容易生起这样的见解。
图片
逐物流转──老病死← 生← 有← 取← 爱───────┬──五支说
│
触境系心─┬爱← ── 受← 触← 六入← 名色 ───┐└┐
│ ┌─┼─┼─十支说
生命依持─└名色←→识────────────┤ │ │
└┐└┐└┐
死生本源← 识← 行← 无明 ───────────┴─┴─┴十二支说
其实不然。详细的并没有增加,简略的也并无欠缺。像五支,在形式上,好象有些欠缺;但体察它的意义,还是具足十支的,如『杂阿含』(卷十二·二八三经)说:
「若于结所系法(二八五、二八六经,作「于所取法」,都是指十二处说的),随生味着,顾念心缚则爱生;爱缘取……」。
在五支以前,说到「结所系法」;这结所系法,就是内六入,与外六入(见『杂阿含』卷九?二七九经)。又说到「随生味着」,这味着就是受。说到「顾念心缚」,这心就是识。这样看来,五支与十支,岂不是同其内容而没有什么增减吗?十支与十二支,也不过三世两重因果,与二世一重因果的差别。缘起观的目的,在说明前生和后生,因果相续的关系;至于三世、二世,倒并不重要。虽然说生死的根源在无明,其实无明早就含摄在十支中的触支里。触有种种的触,而缘起中所说的是无明触。因无明相应的触,所以对所取的境界不能了知;不了知无常、苦、空、非我,不了知三宝、四谛,不了知善恶业果,所以起了味着(受);因味着才生爱、生取。十支说中的识、名色、六入,是构成认识的条件,触才是认识的开始。这认识有着根本的错误,因以引起了触境系心的缘起。也就因为这点,十支说谈到还灭的时侯,每不从识灭则名色灭说起,却从触灭则受灭开始。经里所说的触缘受,指以无明触为认识的开始说的,不是说有触就必然的生受、生爱。不然,佛教应该和外道一样,把眼不见色、耳不闻声作为解脱。因为一有认识,就成为生死流转的主因呀!
再把惑、业、苦的开、合、隐、显,总说一下:十支说的无明,隐在触支里,并不是以爱支、取支为无明的。十二支说的无明,虽说可总摄过去世的一切烦恼,但建立无明的本意,主要在指出生死根本的迷昧无知:爱取不是无明所摄,却是摄在行支里。上面曾经说过:有支,不必把它看成业因,业是摄在爱取里;这是以爱、取支摄业。行支是身、口、意,或罪、福、不动,爱、取就摄在行支里,这是以业摄爱取。行支可以含摄爱、取,有经论作证。像『杂阿含经』(卷十二·二九四经)说:
「愚痴无闻凡夫,无明覆,爱缘系,得此识身。内有此识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缘生触。此六触入所触,愚痴无闻凡夫,苦乐受觉因起种种。…… 彼无明不断,爱缘不尽,身坏命终,还复受身」。
「无明覆,爱缘系,得此识身」,这在『阿含经』是随处可以见到的。这就是无明、行、识三支的次第。行是「爱缘系」,只要比较对照一下,自然可以明白。又像『杂阿含经』(卷十三·三0七经)说:
「诸业爱无明,因积他世阴」。
这与无明所覆,文义上非常接近。『俱舍论』卷二十,也曾引过这个经文,但它是约业、爱差别的观点来解说。像成实论主的意见,(表)业的体性是思,思只是爱分,不过约习因方面叫它烦恼,从报因方面叫做业。经典里,往往依起爱必定有业,造业必定由爱而互相含摄着。四谛的单说爱是集谛,理由也就在此。又像「杀害于父母」的父母,是密说无明与爱为后有之因。『法蕴足论』,也还说行支是「爱俱思」。这都可证明原始佛教的爱与业,是可以相摄的。后代论师,偏重在形式上的惑业分别,只说爱取是惑,不知业也摄在爱、取里,反而把有限定在业的意义上。以为行只是业,不知它总摄着爱、取,反而说爱、取支是无明所摄。望于过去的无明行,而说触受是现果,不知触受正是逐物流转的前提,无明正隐在触支里。自从十二支的三惑、二业、七苦说判定以来,释尊开合无碍的本义,早就很难说的了。
第二章 原始佛教所含蓄的唯识思想
第一节 唯识思想的几个观念
唯识的定义,「即是识」,「不离识」,论师们有不同的解释。究竟唯有什么识?有的说是八识,有的说是阿赖耶,有的说唯是真心。这些,都是唯识思想的一个侧向,是唯识学的一流。偏执一个定义,这是一论一派的唯识学者。本人的态度,是想在复杂的唯识思想中,发见主流与共义,廓清宗派的偏执。所以先从大乘唯识学中,指出几个不同观点的解说,再去考察它与原始佛教的关系。这不同方面的解说,都是唯识学,是唯识学的多方面的开展;唯识学,也可说是几个思潮的合流。
大乘唯识思想,大概可以归纳为五类:一、『华严经』「十地品」第六地说:「三界虚妄,但是一心作」。
一心,瑜伽派是把它解说做阿赖耶识的。但在某一系学者,不承认赖耶唯心论,以为这只是简别外道的世间由自在天所造;「唯一心作」,还不出业感的范围。但由心造业而感得三界的果报,虽不就是唯心论,但未尝不是促成唯识的有力思想。这可以称为「由心所造」的唯识。
二、『解深密经』 (卷三)说:
「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无有少法能见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
经说凡是我们所认识到的一切,并没有一种所谓客观独立存在的本质。当我们心识现前的时候,心上必然的现起一种境界相。因了错误的认识与执着,觉得它是离心存在的外境。实际上,那所认识的境相,只是自心现起的影子。唯是自心所现,所以叫做唯识。这种唯识思想,是立足在认识论上,从能知所知的关系
上探发出来,是考虑所知的真相而发现的,这可以称为「即心所现」的唯识。
三、『解深密经』(卷一)说:
「于六趣生死,彼彼有情堕彼彼有情众中。……于中最初一切种子心识,成熟展转和合、增长、广大,依二执受:一者、有色诸根及所依执受,二者、名相分别言说戏论习气执受。……阿陀那识为依止为建立故,六识身转」。
本经,说明我们的身体和我们内心的认识活动,都依一切种子心识所含藏的种子而渐渐的开展出来。它是依胎生学的见地,说明众生的入胎,在胎中渐渐的发达,与现起认识的作用。这些,既是从藏在心识中的种子所生起,也就有唯识的意义。这可以称为「因心所生」的唯识。
四、『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卷四)说:
「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藏识,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如海浪身,长生不断。离无常过,离于我论。自性无垢,毕竟清净」。
平常讲唯识,多以阿赖耶为依止,为说明的出发点。但阿赖耶的产生,一方面是依如来藏心,另方面是依无始来的虚妄习气。在这真相的如来藏,与业相的虚妄习气相互交织之下,才成立其为阿赖耶。因此,从一切法依阿赖耶而生的方面看,是杂染诸法的所依;另一方面看,也就是迷悟关键所在。迷、悟、染、净,都依藏心而有,所以也就是唯识。这杂染的习气,反映到清净的如来藏心,因而成为阿赖耶识,现起一切的虚妄相。这可以称为「映心所显」的唯识。
五、『阿毘达磨大乘经』说:
「菩萨成就四法,能随悟入一切唯识,都无有义。……四者,成就三种胜解随转妙智。何等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萨,得静虑者,得胜解力,诸义显现。二、得奢摩他,修法观者,纔作意时,诸义显现。三、已得无分别智者,无分别智现在前时,一切诸义皆不显现」。
菩萨因内心定慧的实践,一切境界都可以随心转变,或者不起一切。境界既可以随心而转,就可因此推论到一切境界的没有自体。如外境有离心独立的本质,那决不能因心的观想而改变。这是从佛弟子止观的体验而推论到的,可以称为「随心所变」的唯识。
这五项思想,起初是逐渐的引发,各别的深入研究;等到思想的反流与综合,就走上唯识学的阶段,也才有真正的唯识学。后代的唯识学派,虽然都在融贯这五项思想,但不无偏重的发挥,因此成为思想不同的学派。
第二节 原始佛教与唯识思想
像后代发扬大成的唯识学,原始佛教里当然是没有的。但唯识的倾向,不能说没有,至少也有点近似。原始佛教的缘起论,确有重心的倾向。处理的问题,又本来与心识有关。后代的佛弟子,顺着这种倾向,讨论有关心识的问题,这才有意无意的走上唯识论。如上述的五项唯识思想,确乎都是立足在业果缘起的起灭上的,也就是缘起观的一种解说。
先从「由心所造」说起:缘起的流转门,不出惑、业(因)、苦(果)三事。苦、是现实的器世间与有情世间。在小乘学者,大都把它分为色、心、非色非心三类,没有说它唯是一心的。在现象上,的确有色心等差别;就是后代的唯识学者,也还是相对的承认它。谈到世间的因缘,六界是有心也有色(材料的);爱取本来指爱取相应的身心诸行(动力的);连惑业二者也不大作严格的分划。但后来,把惑与业割截了。以为惑是无明、爱、取等一切烦恼,是内心所有的作用。业是属于色法的;有人说是非色非心的;一类学者索性把业看为思心所或心心所的作用。这样,才明白而迅速的走上唯识论。从原始佛教看,唯识论是多少有点不同的。不过,有情和器世间,都由内心主动通过身口的行为而造作一切,所以佛教的缘起论,古人曾称之为「由心论」。它虽没有大乘唯识学的意趣,但重心与以心为主因的倾向,却确乎容易被人想象为唯识的。如『杂阿含经』(卷十?二六七经)说:
「比丘!我不见一色种种如斑色鸟,心复过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种种故色种种。是故比丘!当善思惟观察于心。……譬如画师、画师弟子,善治素地,具众彩色,随意图画种种像类」。
色法的所以有种种,由于内心的种种。如不从缘起论的体系中去理解,那必然的会感觉到本经是明显的唯识论。尤其是画师画图的比喻,使我们联想到『华严经』的「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五蕴……无法而不造」。『阿含经』的思想,对『华严经』的唯心论,确有深切的影响。
「随心所变」,从戒定慧的实证而来。原始佛教的解脱论,确乎不从物质世界的改造起,不从社会的组织求解放,也不作生理机构的改善,主要在内心解脱,不受外境的转动。戒定慧,本总括一切身心的正行。但后来的一分学者说「五法是道」。除去身、口的行为,偏重内心,佛教这才走上唯心论。这与释尊的八支圣道,确乎是不合的。不过,佛教调柔身心的正行,确乎重在定慧的精神修养,其中特别注重智能。虽没有明说根身与世界的随心而变,根身不免变坏,世界系于共业;而重视内心,也曾宣说识是杂染的主导者,智是清净的主导者,着实暗示了唯心论。大乘学者,依定慧实证的经验,强调修持的能力,以为内心的转变,根身与世界也就跟着转变,建立唯心的净土论、意生身论。清净还灭的由心论,不能说与「随心所变」无关。
杂染清净的以心为主,本是学派所共许的。有部等以为实有色心等种种自体差别,不过心的力量要强些。因心而造善业恶业,色法心法等才从缘生起来。色等好象是材料,心好象是工人。种种形式的建筑物,虽由匠人的计划造成,但所造的并不就是匠人。这样,因心的染净而有染净的众生与世界,但并不唯是一心。像经部,他虽然主张业力熏习在内心,但当内心的种子生起外境的时候,种子虽在内心,境界还是在心外的。因此,在缘起的杂染流转和清净还灭方面,小乘学者虽一致承认「由心所造」、「随心所变」,但还不能成为真正的唯识学。在唯识学者的眼光看来,染净由心,就是唯识的思想。像『成唯识论』五教十理证明阿赖耶的时候,便引证到『阿含经』的「心杂染故有情杂染,心清净故有情清净」(见论卷四);「染净诸法种子之所集起,故名为心」(见论卷三)。这样看来,「由心所造」、「随心所变」的唯识思想,是启发于原始佛教的缘起论,极为明白。
缘起支中识、名色、六入、触四支,是立足在认识论上的,上面已经说过。这与「即心所现」的唯识,有密切的关系。「根境和合生识」,在不懂佛法的人,它不但不觉到唯识的意趣,还会误解佛法是唯物的。但在缘起支的认识论里,认识的主因是识,缘识才有名色、六入、触。这就是说:所认识的对象(名色),要因主观的识,才能存在。反之,名色的消失,也要识灭以后才能彻底的灭尽『长阿含经』(卷十六)的『坚固经』,就曾讨论到这个问题了。经上说:
「何由无四大?地、水、火、风灭?何由无粗、细,及长、短、好、丑?何由无名色,永灭无有余?应尽识无形,无量自有光,此灭大亦灭,粗、细、好、丑灭,于此名色灭,识灭余亦灭」。
从识缘名色,和识灭则名色灭的定律,作认识论的观察时,那所认识的一切,很容易解说为是自心所现的意象。如不能正解依彼者不离彼而亦不即彼起的缘起论,那末唯识的思想,是会很自然的从我们心里出现。
唯识学中,以入胎识作前提,因入胎识所藏的种子,渐渐的生起根身,就是「因心所生」的唯识。它是根据十二缘起中的识支,和从识到名色、六入的过程。瑜伽派的唯识学,注重在业感的果报识。不但『成唯识论』引「识缘名色,名色缘识」,和「有色根身是有执受」,「有异熟心,善恶业感」,证明它的阿赖耶识,是异熟报主和根身的执受者;『显扬圣教论』,更明白的引识支来证明阿赖耶,像论卷一说:
「云何知有此识?如薄伽梵说:无明所覆,爱结所系,愚夫感得有识之身。此言显有异熟阿赖耶识。又说:如五种子,此则名为有取之识。此言显有一切种子阿赖耶识」。
「因心所生」的唯识思想,在唯识学者看来,是根据缘起论而建立的。确凿有据,不消多说的了。
「映心所显」的唯识,是根据缘起中的无明支。经里常常说到「无明所覆」,但覆的是什么呢?因无明的无知,隐覆了真理。同时,经上又说「众生心长夜为贪瞋痴等所污」;又说「心性本净,客尘烦恼之所杂染」。无明本可以遍摄一切烦恼的;心性与法性,也有密切的连系。因此,心为杂染所污的思想,与无明所覆的思想,发生了合流的趋向。心为客尘所染而现起不净的思想,在后代的唯识学上,也就转化为杂染习气隐覆净心,而现起一切虚妄境界的思想。瑜伽派的唯识学,或者不大同情,但在接近大众分别说系的经论,却特别发挥这一点。妄心派,注重业力所感,业感的本识含藏一切种子而生起一切。真心派注重烦恼所覆,烦恼熏染净心,在净心上反映出染习的妄相。它们各有它的侧重点;才开展了好象对立的理论。
总之,唯识思想,是导源于缘起论的,它是缘起论的一种说明。在说明缘起时,经中大多吐露出重心的倾向。佛教的所以产生唯识学,不能说是无因的。至多,只能说有点强调。在这短短的解说中,很可以得到相当的结论。
下编 部派佛教的唯识思想
第一章 部派佛教概说
第一节 部派分裂的概况
「部派佛教」,指佛灭后异执纷纭的小乘佛教。它的分裂原因与经过,这里不想作史实的考证,只把我研究的结论,作一轮廓的说明。
佛教的分裂,不是偶然的,是佛教本身具有分裂的可能性,因了种种关系而展开的。释尊的应机说法,在理论上、实践上,都有不同的方便,这是部派分裂的主因。王舍城的五百结集,是苦行厌离急求自证派所主导的结集。它那戒律的固执小节,厌恶女性与菩萨道的忽略,使未来佛教形成两大思想集团。多数派,虽接受了五百结集,但它们保留了律学上的重视根本戒,与菩萨道的传说。小小戒可舍的诤论,内宿等八事可开的诤论,及界外结集与弥勒结集的传说,都在表示这思想集团的分化。假使说,当时就有不同的结集,那是不会有的。佛灭百年,毘舍离的七百结集,引起佛教内部的争执。东方毘舍离中心(恒河下游)的跋耆族比丘,与西方波利邑中心(恒河上游,即『西域记』的波利夜呾罗国)的波利比丘,开始这两大集团的显然分化。传说当时大家都认为有再集结的必要,为了意见上的不合,分为两个集团,各自结集;上座与大众的分裂,才开始明朗化。虽然二部的分立,时间还要迟一点,而这就是未来二部对立的前身。这两大集团,内部也没有统一,思想上的小集团,又渐渐的显著,促成支末的分裂。上座部又分为分别说与说一切有两部,与大众部成为三部的鼎立。这不论在律学的传承上,论典的不同上,古人的解说上,都有这三大系。分别说与说一切有的分裂,是阿育王时代的事。稍后,说一切有系中分出较通俗的犊子部成立,合成小乘佛教四大派。这四大派的分裂,与区域文化及师承有关。大天五事的诤论,是阿育王时代的事,也与四大派分裂有关。大众系发展在东南印,犊子系与分别说系在中印及西南印,说一切有系在西北印。这是从它的教化中心区说的,并不是可以绝对的分疆划界。比较上,分别说系要接近佛教的古义;大众系富于想象;说一切有与犊子系,又不免拘泥了些。从根本二部分出十八部,或者还不止,大多为了见解的不同;大乘佛教的观感不同,也是一种。这末派的分裂,有着种种而互相矛盾的传说,比较的研究起来,分别说系的铜鍱部,与犊子系的正量部,关于大众系分派的传说;大众部关于上座系分派的传说,要比较正确、适当。它们叙述另一系的分派,因为超身事外,所以还能作较客观的叙述。现在把它列一个表在下面。至于它比较正确,适当的理由,这里只能略去不谈。
图片
┌─一说
┌─┤ ┌─说假
大众部┤ └─鸡胤─────┤
│ └─多闻
└────── 说出世
┌───说一切有─────说转
│ ┌─正量
│ ┌─犊子─────┤ 法胜
│ │ │ 贤道
│ │ └─六城
│ │ ┌─化地
上座部┴─┴─分别说────┤ 饮光
│ 法藏
└─红衣(铜鍱)
第二节 部派思想的分化与趋势
原始佛教的中心思想,是缘起,是缘起的三法印。诸行无常,在适应印度苦行的风尚,确乎有浓厚的厌离气味。但缘起流转──苦集二谛因果相续的法则,也就立足在生灭无常论上。诸法无我,正确的指出从世间生灭,达到涅盘寂静的实践法则;八正道的正见,就在此。涅盘寂静,原始佛教里说得非常简略。是的,这是圣者的境地,从名相上去推论,是很容易走上形而上的拟想的。这三法印,是正法的三相,也是学佛者的三个过程。后代学派的分裂与演变,与三法印的侧重发挥有关。这在三期佛教的发展,与后期佛教的三家鼎立上,可以完全看出。说明白些,侧重某一法印为理论的根据,为观察说明的出发点,思想上就自然的分为三系。这三系,适应思想发展的程序,从三藏教──小乘的无常中心论,达到共大乘教──大乘的性空中心论,再进到不共大乘教──一乘的真常中心论。每一期中,都有这三系思想,不过某一思想是时代的主流。拿后期佛教说,有瑜伽派的无常论,中观派的性空论,坚慧派的真常论。探这三系思想的渊源,只是偏据某一法印而展开的三个不同体系。从佛教的发展上看,真常论是时代的骄子,瑜伽派与初期佛教的无常论有关,中观派是第二期佛教的继续。假如推寻这三大思潮到部派佛教,那末无常论是一般思想的主流;性空论已规模粗具,真常也略有端倪。我们要研究部派佛教思想的发展与大乘佛教的关系,可以从「唯识」、「性空」、「真常」三个论题去考察。大乘的三大思潮,虽都接触到三方面,但各有偏胜。这三者,就是三法印的具体开展。像唯识学上的本识,种子与习气、变现,这都和缘起流转的无常论,有密切的关系。研究部派佛教关于缘起流转思想的发展,它虽不一定要走上唯识论,但很可以见到它是大乘唯识学的先导。以缘起流转的无常论作中心的唯识思想,就是本书研究的主题。
佛教思想的发展与分化,与一个严重而急待解决,就是业果相续的轮回问题有关。这不是说当时印度学术界,对三世轮回有否认的趋势。在印度,除极少数的邪见外道以外,轮回已成了学界一致公认的事实。那又有什么困难而需要解决呢?一般外道,要说明三世轮回,必然建立一个常存的自我(灵魂),有了恒常不变的自我,才有作者与受者可说。从前生到现世,现生到后世,像人从这间屋子出去,进入那间屋子一样。天、人、畜生的转变,和舞台上的演剧员,忽而仙风道貌,又忽而装叫化子一样。释尊教法的特点,像三法印所说的「诸行无常」,无常所以是苦、是无我。世间的一切现象,都在一息不停的变化,没有一些恒存不变的东西。像人类从生到死的一期生命,虽现出相对的安定,其实就是一剎那──最短促的时间,也在生灭变化之中。因此,外道所执的即蕴、离蕴的神我,从佛教的见地看来,根本出于颠倒,要彻底否认它的存在。虽然一切都在演变的过程中,是苦、是无我,但释尊并不否认三世轮回的业果缘起,常常用「灯焰」「流水」作比喻,建立不同外道的无常生命观。
缘起,是甚深难可通达的,佛也曾这样说。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觉得这无常的缘起论,有明切解说的必要,于是都进行哲理的论理的思考。诸行既然剎那生灭,那现在造业的身心,与未来受果的身心有什么联系?造业的早已灭去,受果的身心却没有造业,那「自作自受」的理论,又如何可以成立?轮回与解脱间的连系,也同样的不易说明。剎那生灭的灭,是什么意义?是彻底消灭吗?假使灭等于没有,没有就谈不上作用,那又如何生起未来的一切?假使还是存在,那为什么要说它是灭?拿业力来说,业是不是无常?业是无常,纔生即灭的,那又怎能说业力经百劫、千劫都不失呢?倘使业依旧存在,那又怎么可以说诸行无常?就是存在,存在在那里?在过去?在现在?在内?在外?从这三世的相续,业力的任持,作进一步的观察时,这流动的生命观,自然会觉到它的深奥难知,有加以理论说明的必要。又像记忆的问题,也同样的引起佛弟子的注意。眼根发识,认识了青黄等色。但这眼根、眼识,都剎那的灭去,后来的根识,早不是见青见黄的根识,那又怎能记忆从前所见的色呢?就是说:在一期的生存中,身心组织在变化中有它相当的安定不变性,所以能够记忆。但佛法所说的记忆力,是有记忆前生以及很远很远的可能。身心早已彻底的变化,怎么还会记忆呢?这记忆与业力的任持,问题是相同的。这困难而又严重的问题,需要理论的说明,是何等的迫切!
佛弟子一方面研求佛陀启示的圣教,一方面从体验与思辨中,运用自己的理智,各提出意见来解决。但因思想的不能尽同,所以提出的意见,也就有种种差别。他们的意见,诚然是庞杂的,纷歧的;但把他们的思想归纳起来,依旧现出一致的倾向:都是以现实的存在作思想的出发点;从间断的推论到相续的,从显现的到潜在的,从粗显的到微细的,从差别的到统一的,或者从无常的到常住的,从无我的到有我的。他们都是在相续的、潜在的、微细的、统一的、或常住的、有我的理论上,建立前后不即不离,不断不常而不违反诸行无常的东西,拿来克服这严重的困难。他们提贡的意见,都与唯识学的本识、种子有关。现在要从唯识先驱思想的见地,分别叙述各派不同的见解。部派佛教的业果相续说,这虽不能作一派派的具体研究,但至少也可以见到一些眉目。
第二章 本识论探源
第一节 概说
细心相续,是唯识学上本识思想的前驱。要理解相续的细心,应先从间断的粗识说起。一切心理的活动,可以分为心与心所二类。心所是依心所起的作用,心是精神的主体。这心,或者叫意,叫识,虽各有不同的意义,但各派都认为是可以通用的。心识觉知作用的生起,需要种种条件,主要的要有感觉机构(六根)作所依,认识对象(六尘)作所缘。因所依、所缘的差别,识就分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六识。
据常识的自觉的经验,六识是生灭无常的、间断的。像闷绝、熟睡无梦,都觉得当时没有心识的活动。拿圣教来说,无想定、灭尽定、无想天、都称为无心。无心的有情,似乎是释尊所认可的。但从另一方面观察,就有完全不同的见解。有情,就是有识,心识的活动与生命,是不可分离的。假使有无心的有情,试问这离却心识的身体,与死人、草木,有什么差别?佛教只许动物是有情,有生命,不承认草木也是有情,如不从有无心识着眼,草木与动物的有无生命,又凭什么去分别?经上虽说灭受想定是无心定,但也说入灭受想定的「识不离身」;所以,有情必然是有心的。闷绝等仅是没有粗显的心识,微细的意识还是存在,只是不容易发觉罢了。相续的细心,就在这样的思想下展开。
不论是大众部,或是上座分别论者,经部譬喻论者,在初期,都把细心看成意识的细分。经过长时期的思考,才一律明确的提出六识以外别有细心的主张。原来细心说,也有它的困难:凡是识,必有它所依的根,所缘的境。释尊从依根、缘境的不同,建立六识,这不但小乘经,就是一分大乘经,也还在这样说。如离六识别有细心,那不是有七识吗?这似乎违反圣教的明文。细心的所依、所缘(根境),也是很难说的。所以初期的细心说,都认为是意识的细分。后来,发见了释尊细心说的根据,像十八界中的「意界」,缘起支中的「识」支;理论上也渐次完备,这才在间断的六识以外,建立起一味恒在的细心。
细心,是受生命终者,根身的执持者,缚解的连系者。它为了业果缘起的要求而建立,它就是生命的本质。部派佛教关于生命本质的探发,并不限于细心,这不妨给它个全面的叙述。从代表原始佛教的『阿含经』考察起来,众生的生命现象,只是名色或五蕴或六界的和合。在三世轮回中,名色等都是不息的生灭演变,并没有一个恒存不变的东西,可以说是作者、受者。这剎那生灭的无常论,在业果缘起的建立上,成为非常的困难。前后不断的演变,怎样能成立联系?佛教的思想就在这里分化了。大众与分别说系,在心识的统一中;说一切有与犊子系,在五蕴和合的补特伽罗中,建立前后的移转。依原始佛教「名色缚、名色解」的见地,五蕴统一论者要适当些吧!但心识在系缚、解脱中,占有主动领导的地位,也是不可否认的。那末,在从来不断的心法上,建立业果的中枢,如不超出他应有的范围,也自有他的卓见。可以说,五蕴统一论是平等门,心识统一论是殊胜门。论到怎样的统一,意见又有不同。说一切有部,在五蕴和合的作用上,建立假名我。实法各不相关,假名我的和合相续,才可以说移转。犊子系却不然,它在五蕴不息的演变中,发现内在的统一,所以立不可说我。有部的统一,像前浪推后浪的波波相次;犊子系却像在波浪的起伏中,指出那海水的统一。也可以说,一是无机的集合,一是有机的统一。在心识统一的见地中,大众、分别说系的本义,似乎没有明确的论述。后来,说一切有系的经量部,本着有部假名相续的观点,采用了一心论。大众、分别说系,却倾向「一心是常」与「意界是常」论,与经部的一心论对立。这两个思想,都有他的困难:假名相续的统一,是机械的;常一的统一,是形而上的,想象的。这两极端,将在大乘佛教的虚妄唯心论与真常唯心论,互张旗鼓。不论是五蕴或心心所,凡作三世统一的说明,都与业果缘起有关,也就都是本识思想的前驱。虽好象补特伽罗与本识无关,其实本识是这些思想的合流。像唯识学中的阿赖耶,与如来藏有密切的关系;如来藏与不可说我,也有不可分别的地方。因此,在这本识探源论里,要检讨到补特伽罗;也就是要检讨部派佛教所提出的各种所依说。
第二节 犊子系与本识思想
诸法无我,是佛教的常谈。小乘学派,虽或者有有我论的倾向,但敢明白提出有我论的,占有部派佛教重要一席的,那要推上座部的犊子系。犊子和它的支派──正量、法上、贤冑、密林山,都建立不可说的补特伽罗。补特伽罗,意译为「数取趣」,即不断的招受五趣生死轮回的主体,本是我的异名。今加以不可说的简别,当然非外道的神我可比。『俱舍论』(卷三0)「破我品」,曾谈到犊子部所认为非有补特伽罗不可的理由说:
「若定无有补特伽罗,为说阿谁流转生死?……若一切类我体都无,剎那灭心于曾所受久相似境,何能忆知?……若实无我,业已灭坏,云何复能生未来果」?
『成唯识论』卷一,也有同样的记载。他建立补特伽罗的动机,在解说轮回与解脱的主体,业力与经验的保持,这都是出发于业果缘起的解说。释尊也曾谈到过:我从前如何如何,因此犊子系就依这一类的教典,建立他的有我论。
从建立的动机,也可以多少知道补特伽罗的任务,现在不妨再说得具体些。第一、补特伽罗是从前世到后世的轮回主体,像『异部宗轮论』说:
「其犊子部本宗同义,……诸法若离补特伽罗,无从前世转至后世。依补特伽罗,可说有移转」。
犊子部的见解:心心所是剎那生灭的。色法的根身,在相当时间,虽不灭而暂时的安住,但终于随一期生命的结束而宣告灭坏。就是山河大地,充其量也不过暂住一劫。这样,有情的身心,没有一法可以从前生移转到后世。在这样的思想下,三世轮回,造业受果等现象,当然不能依止那一法来建立。这一派的意见,认为有一补特伽罗,才能贯通三世。譬如我造了业,这业便与我发生连系;因我的流转到后世,也就可以说业到后世去感果。第二、补特伽罗是能忆者:犊子派的见地,曾见曾闻的一切,虽然是过去了,但还能在我们的心上记忆起,并觉得就是我自己所曾经见闻的。谁能记忆呢?能知的心识,剎那剎那的生灭,后心既非前心,如何可以解释「是我曾见,是我曾闻」的记忆现象?所以他对无我论者,提出这样的诘难:「如何异心见后,异心能忆?非天授心曾所见境,后祠授心有忆念理」(见『俱舍论』)!这样,他就将记忆的职务,请补特伽罗出来担任。『大毘婆沙论』卷十一,曾明白的提到我能记忆的主张:
「犊子部说:我许有我,可能忆念本所作事,先自领纳今自忆故」。
第三、补特伽罗是六识生起的所依:六识是认识对象的知识,是无常而有间断的。六识虽然不起,但是根身不坏,依旧属于有情所摄,谁在作生命的本质呢?这样的观察,无疑的是从知识的现象,推论到内在,而触发到生命的本体。建立细心的学者,用意也大致相同。六识间断时,有补特伽罗存在,补特伽罗就是六识生起的所依。明白点说:六识的或起、或灭、或断、或续,都是依止生命的当体──补特伽罗,才有活动。这种思想,与印度有我外道是共同的。龙树菩萨的『大智度论』(卷三十四),曾说到外道的依我生识。『大乘成业论』也说: 「我体实有,与六识身为所依止」。
这虽没有明说是犊子系的主张,但在该论破斥的时候,曾说「又执有我,违阿笈摩说一切法无有我故」。既然举圣教相违来攻难,可知这是佛教内部的学者,不是犊子系是谁?第四、补特伽罗能使眼等诸根增长,『中论』(卷二)「观本住品」青目释说:
「有论师言:先未有眼等法,应有本住。因是本住,眼等诸根得增长。若无本住,身及眼等诸根,为因何生而得增长」?
本住,也是我的异名。因有本住的活动,眼等根才能生长。这个主张,清辨论师的『般若灯论』(卷六),说是「唯有婆私弗多罗(即犊子的梵语)立如是义」,可知这也是犊子部不可说我作用的一种。
从补特伽罗的作用上去考察,就是不谈如来藏的唯识学,专从瑜伽派的思想来说,也就充分的见其一致。瑜伽派的本识,也在说明它是随业感果的轮回主体(「去后来先作主公」);因本识的执持熏习,才能保存过去的经验,明记不忘;本识是六识生起的所依;因本识的入胎,名色、六处等才能增长广大。建立本识的动机,和建立不可说我,岂不有同样的意趣吗?难怪有人说阿赖耶是神我的变相。
犊子部所说的我,究竟指的什么?如作皮相的观察,它是避免外道神我论的困难,而采取了双非的论法。它常说:非假、非实、非有为、非无为、非常、非无常、非即蕴、非离蕴;只可以说是不可说我。这种理论,在言语的辩论上,是含有困难的。『成唯识论』难他:「应不可说是我非我」,也就是找得这个缺点;既然一切都不可说,为什么还要说是不可说,说是不可说的我呢?
犊子部,分一切为五法藏,这我,在第五不可说藏之中,像『成唯识论述记 』(卷一)说:(以下引文,多是随便举一种) 「彼立五法藏:三世、无为、及不可说。彼计此我,非常无常,不可说是有为、无为」。
它把一切法分成过去法藏、未来法藏、现在法藏、无为法藏、满不可说藏── 五法藏。三世有为和无为,与一切有部的思想,大体是相同的;只是多一个不可说藏,不可说藏就是不可说我。有为是无常的,无为是常住的,而我却不可说是有为、无为,是常、是无常。理由是,假使我是无常,那从前世到后世的轮回,仍旧建立不起来。外道的即蕴计我,有断灭的过失,也就在此。假使是常住,那我应该离却无常的五蕴而存在,同时也就不应该有受苦受乐的差别。外道的离蕴计我,就有这样的过失。犊子部见到这一点,才说非有为、非无为。虽不就是有为的五蕴,却也不可与五蕴分离而独存。它举火与薪的比喻,不可说薪是火,也不可说离薪有火。他的双非论,使人很自然的想到有一不离五蕴的形而上的实体。这些,『俱舍论』(卷二九)「破我品」,有较详细的记述:
「犊子部执有补特伽罗,其体与蕴不一不异。……非我所立补特伽罗,如仁所征实有、假有。……此如世间依薪立火,……谓非离薪可立有火,而薪与火非异非一。……如是,不离蕴立补特伽罗,然补特伽罗与蕴非异一」。
五法藏说,『大般若经』也曾谈到,龙树菩萨也常用「一者有为法,二者无为法,三者不可说法」来总摄一切。真空大乘的经论,与犊子部的思想,是不无关系的。在般若性空的体系中,不可说法,是诸法的真胜义谛,毕竟空性。有人说:犊子系的不可说我,是依『大般若经』的五法藏而建立的,但它误解胜义空性为我了。也有人说:『般若经』的五法藏,是渊源于犊子部,但在说明上,比较更深刻、更正确。不问谁影响谁,总之不可说我与般若的胜义空性有关。不但与般若有关,『大涅盘经』说如来藏名为佛性,佛性就是真我。真我,不像外道所计的神我(所以说无我),是「不即六法(假我与五蕴),不离六法」的大我。这佛性真我,与犊子部的不即五蕴不离五蕴的不可说我,彼此间关系的密切,谁能加以否认呢!再把『大般若经』和『大涅盘经』综合起来看:『般若经』虽以不可说藏为胜义空性,但胜义空性,真常论者不就解说为如来藏实性吗?如从法空所显的实性去理解,中道第一义空与佛性,毕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再进一步说:不可说我不但与大乘的诸法实性有关,我们倘肯联想到「我说如来藏,以为阿赖耶」(见『密严经』卷下)的经文,那不可说我与阿赖耶的关系,也自然会注意而不忽略的吧!
第三节 说一切有系与本识思想
第一项 说转部的胜义补特伽罗
『异部宗轮论』说:经量部主张有蕴能从前世移转到后世,所以又称为说转部。锡兰的传说:经量部从说转部流出,并不是一派。后期的经量与说转部,思想上确有很大的距离。我国古德虽说它是一部,也分别经部的本计与末计。经量本计──说转部,初从有部流出,是有部与犊子系的折中者,也建立胜义补特伽罗。末计──依譬喻论师所流出的经部,时间稍晚,大约成立在公元二世记末。它已放弃补特伽罗,有转向分别说系的趋势。
经量本计的说转部,立胜义补特伽罗,像『异部宗轮论』说:「其经量部本宗同义……执有胜义补特伽罗」。
胜义补特伽罗,仅有这简略的记载;它的真相,当然不容易明白。『宗轮论』所说,它还是「一味蕴」的教义,这应当把它综合的研究,留在下面再说。窥基『异部宗轮论述记』,有关于胜义补特伽罗的解说:
「有实法我,能从前世转至后世。……但是微细难可施设,即实我也。不同正量等非即蕴离蕴,蕴外调然有别体也」。
照这样说,胜义补特伽罗,就是诸法真实自体的实法我。既不是蕴外别有,该是即蕴的吧!诸法自体,固可以称为实法我,但它是各各差别的,是否可以建立为统一性的胜义我呢?窥基的解说,还有商榷的余地。
第二项 有部的假名我与犊子系不可说我的关系
一切有部,也曾谈到有我,像『大毘婆沙论』(卷九)说:
「我有二种:一者法我,二者补特伽罗我。善说法者,唯说实有法我,法性实有如实见故,不名恶见」。
一切有部,是依三世实有而得名的。据它的解说,已生已灭是过去,未生未灭是未来,已生未灭是现在。这三世,是依法体的现起引生自果作用,和作用的息灭而分别的。生灭,只是作用的起灭。谈到法体,它是未来存在,并不因作用的生起而生起,所以说未来法是实有。过去,同样的依然存在,也不因作用的息灭而消灭,所以说过去法是实有。依三世实有的见地,未来,早具足了无量无边的一切法。因现在法引生自果的作用,使未来世中的某一类法,剎那生起引生自果的作用,这叫做从未来来现在。现在只有一剎那,剎那间作用就要息灭;作用息灭以后的法体,名为过去法,这叫做从现在到过去。这好象甲屋住满了很多的人,这些人,一个跟一个的经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到乙屋去。正在经过走廊的时候,好比是现在。甲屋没有经过走廊的人,好比是未来。已经通过走廊,进入乙屋去的,当然是过去了。总之,一切有部的三世观,是单就作用的起灭而建立的。当诸法正生未灭,是现在的存在。从现实的存在,推论到未生未灭、已生已灭的存在,建立过去未来的实有。所以它常说,过去、未来法是现在的同类,过去未来一样的也有色声香等一切法。从诸法的自体上看:法法都是各各差别,常住自性,没有什么变化可说,彼此间也说不上什么连系。「法法各住自性」,是真实有,一切有部依此建立实法我。从诸法的现起作用上看:每一法的生起,必定依前时与同时诸法的力用为缘,才能生起。生起后,又能引生未来法。在这前前引生后后,成为相似相续的一大串中,在这生灭相续而属于有情的生命之流,才有变化,彼此间才有连系。一般人不能理解这前前非后后的剎那生灭,执着在身心相续中有一个恒常存在的自我,这是颠倒的认识,生死的根本,这便是补特伽罗我。补特伽罗我,是根本没有的,只是我见的错觉吧了。在身心的相续中,虽没有真实的补特伽罗,但从和合相续的关系上,也可假名为补特伽罗。依这假名的补特伽罗,才说有从前生流转到后世。假名补特伽罗,依实有的五蕴和合而假说,并非实有的存在。把有部的思想总结起来,就是:诸法实有的当体,是实法我,是真实有。在诸法(有情的身心)生起作用,和合相续上说,是可以假名为补特伽罗的。假使执为实有,那便是「诸法无我」所要无的我。
图片
初 次 后
念 念 念
┅┅┅┅┅┅┅┅┅┅┅┅┅┅┅ 刹那生灭─┐
/|\ /|\ /|\ ├─作用(现象界)
──────────────── 假名相续─┘
| | |
O──O──-O──O──O───────法住法性─┐
\ |\ /|\ /| /├─法体(本体界)
\ |/ \|/ \| / │
┅┅┅┅┅┅┅┅┅┅┅┅┅┅┅ 性类差别─┘
过 现 未
去 在 来
进一步的研求它法体与作用的同异,有部学者,就会答复你不一不异。有时,法只有体而没有用(过未),所以不能说一;可是引生自果的作用,是依法体而现起的,所以也不能说异。有部学者,也不得不走上这双非的论法。『顺正理论』(卷五十二),对体用的一异,有详细的叙述:
「我许作用是法差别,而不可言与法体异。……法体虽住,而遇别缘或法尔力,于法体上差别起用;本无今有,有已还无,法体如前自相恒住。… …体相无异,诸法性类非无差别。体相、性类,非异非一,故有为法自相恒存,而胜功能有起有息。……现在差别作用,非异于法,无别体故。亦非即法,有有体时作用无故」。
「作用与体,虽无别体而有差别;谓众缘合,能令法体有异分位差别而生。此差别生非异法体,故彼法体假说生义。依如是义,故有颂言:从众缘方有,此有是世俗;虽生体无别,此有是胜义」。
论文明显的说,法体与作用非一非异。但它虽说非一非异,实际上是偏重于不一的。它在谈到法有三世的时候,总觉得三世要在法的作用上说;依作用的起灭,虽说法有三世差别,但法体终归是恒住自性。
理解了有部的主张,再来看犊子系的学说,比较上容易得多。犊子部的三世有为与无为,与有部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不可说我。他怎样建立不可说我呢?『异部宗轮论』说:
「其犊子部本宗同义,谓补特伽罗非即蕴离蕴,依蕴处界假施设名」。
「依蕴处界假施设名」,窥基的解说是:世间,或者说眼是我,说身是我,这只是依蕴等法而假立的。实际说来,虽不是离蕴有我,却也不就是五蕴,自有它的体性。他的见解,是把「假施设名」,看成了假名的补特伽罗。离假名我以外,别有一个不可说我。其实,犊子部没有这样隔别的见解。「依蕴处界假施设名,正是说的不可说我。何以见得?像『俱舍论』(卷二九)「破我品」说:
「但可依内现在世摄有执受诸蕴,立补特伽罗」。
犊子部所立的不可说的补特伽罗,原有三种安立,这里约最重要的,依现在有情身内的五蕴而建立来说,所说非常明白。依现在世所摄的执受诸蕴,建立补特伽罗,岂不就是『异部宗轮论』所说的「依蕴处界假施设名」吗?假施设名的我,就是不可说我,这在熏染有部思想的学者,确是相当难解的。有部的见解:色法分析到极微,心法分析到剎那,仍有自体存在的,这是实有。依实有法所和合的总相、一合相,一加分析,离了所依的实法,就没有自体,这是假有。所以有自体就不是假,假就没有自体。他们虽也在说实有与假有,不可说是一是异,其实对假有与有体,是从差别的观点来处理的。世亲论师也曾本着这样的思想,在『俱舍』的「破我品」里,责问过犊子部:所说的不可说我,是实有呢?还是假有?但犊子部的答复,并没有说是假、是实,却说:「非我所立补特伽罗,如仁所征实有假有,但可依内现在世摄执受诸蕴,立补特伽罗」。意思说:我所说的补特伽罗,并不像你所问的那样假呀、实呀,只可以说依身内五蕴而建立。假、实的思想,有部与犊子谁是正确的,这里无须讨论;要说的,是它们对于假实,有着不同的思想。依蕴处界安立,在有部看来,就是假有,没有自体。假使有体,就不能说依蕴安立。犊子部的意见:「四微和合有柱法,五阴和合有人法」(见『大智度论』卷一),尽管依它和合而存在,却不妨有它的自体。如火与薪的比喻,就在说明这能依所依的不一不异。依我国古德的判别:有部是假无体家,犊子部是假有体家。有部只许假名补特伽罗,犊子部却建立不可说我,思想的分歧,在此。
犊子部的不可说我,与有部的假名补特伽罗,同是建立在五蕴和合上的,但思想却彼此对立。彼此的所以对立,就在体用的一异上。他们都谈不一不异,但有部终归是偏重在不一。有部的假名我,建立在现在五蕴相互间的连系,与未来过去相似相续的关系上。这假我,是依不离诸法实体而现起的作用而建立。若直谈诸法的自体,可说是三世一如。一一的恒住自性,不能建立补特伽罗,只可以说有实法我。犊子部虽也依蕴安立,但不单建立在五蕴和合的作用上。五蕴起灭的作用,是不能从前世到后世的。犊子部的不可说我,能从前世到后世,必定是依诸法作用内在的法体而建立的。不离法体的作用,虽然变化,法体恒存,仍旧可以说有移转。有部偏重在不一,在从体起用的思想上,建立假我。犊子部偏重在不异,在摄用归体的立埸上,建立不可说我。有部的假立,但从作用上着眼,所以不许有体。犊子部的假立,在即用之体上着眼,自然可说有体。就像犊子部的不可说我,是六识的境界(见『俱舍论』),也就是依六识所认识的对象,在不离起灭的五蕴上,觉了那遍通三世的不可说我。摄用归体,所以不是无常。即体起用,也就不是常住。二家思想的异同,可以这样去理解他。
图片
┌─ 假名我───┐
生灭相续的作用─┤ ├ 不一不异而异┅┅┅有 部
│┌ 实法我───┘
恒住自性的法体─┴┴ 不可说我─── 不一不异而一┅┅┅犊子部
第三項 经部譬喻师的细心說
甲 细心相续
一、经部的渊源及其流派 经部譬喻师的开创者,传说为鸠摩逻多,普光『俱舍论记』(卷二)说:
「鸠摩逻多,此云豪童,是经部祖师。于经部中造喻鬘论、痴鬘论、显了论等。经部本从说一切有部中出,以经为量,名经部」。
鸠摩罗多的事迹,『大唐西域记』的呾叉始罗、朅盘陀国条下,都说到他是呾叉始罗人。朅盘陀国王,慕论师的名德,攻入呾叉始罗,接他到朅盘陀。他造『喻鬘论』等数十部,奠定了经部学说的基础。因他造『喻鬘』等论,所以也称譬喻师。经部的成立,『异部宗轮论』说在佛灭四百年中;锡兰传说是二百年中,都是约说转部说的。然说转部与经量部不同。鸠摩逻多是经部譬喻师的本师,他的大量著作,写在呾叉始罗国。鸠摩逻多的时代,约在公元二、三世纪间。
从萨婆多部流出的经部,成为萨婆多的劲敌。原因不单是外来的,多半是内在矛盾的展开。萨婆多,意思是说一切有。说一切有思想的流行,很早就存在。到佛灭三百年,迦旃延尼子造『发智论』,积极的发扬三世实有的思想。经过偏重的发展,完成了『大毘婆沙论』的纂集;迦湿弥罗的毘婆沙师,才成为萨婆多的正统者。实际上,说一切有,不一定是『发智』、『婆沙』学。像经部譬喻论师,西方尊者,都可以说是说一切有者。大体说,迦旃延尼子是重论派,鸠摩逻多是宗经派,如『俱舍论记』(卷二)所说:
「经部本从说一切有部中出,以经为量名经部;执理为量名说一切有部」。
鸠摩逻多出世造论,经部譬喻师与有部,才明显的分化。迦栴延尼子并没有统一萨婆多的思想,连号称婆沙四大评家的思想,还有很多的意见,是反婆沙而同于经部的。像法救的「诸心心所是思差别」(『婆沙论』卷二?一百廿七),「异生无有断随眠义」(卷五十一),「诸所有色皆五识身所依所缘」(卷七十四),「化非实有」(卷一百卅五)。觉天的「色惟大种,心所即心」(卷一百廿七)。这都可以证明经部的思想,多半是萨婆多本有的,只是不同『发智』、『婆沙』系罢了!『发智论』经迦栴延弟子们的演绎发扬,在专断的态度下,罢斥百家,建立了严密的极端实有论。受婆沙抨击的「譬喻尊者」派,受了环境的影响,融摄了有部异师,才积极展开反婆沙的立埸,成为后来的经部譬喻师。
经部,经历了长期的发展,因思想的纷歧,自然的产生了不同的流派。『成唯识论述记』(卷四),曾两次谈到经部的派别,一说:
「经部此有三种:一、根本,即鸠摩逻多。二、室利逻多,造经部毘婆沙,正理所言上座是。三、但名经部。以根本师造结鬘论,广说譬喻,名譬喻师,从所说为名也。其实,总是一种经部」。
这虽把经部分为三类,但除了解释譬喻、上座、经部三个名称的关系外,并不能帮助我们理解经部思想的流派。它又说:
「经部本计灭定无心,次复转计灭定有心。次有心所,今更转计彼无心所,即末转计」。
这虽只是说明灭定的有心无心,但很可以作为经部分派的标准。经部学者的成立种子是一致的;但一探讨到种子的所依──相续不断者,就必然的论到灭定的有无心识。也就在这点上,引起了内部的分派。不过,述记所说的本计、末计,似乎还有问题。
『异部宗轮论』所说的经部(说转),建立胜义补特伽罗,和一味相续的细蕴,大体还继承有部旧义。从他的有我论说,可说是有部和犊子部的折衷者。从有部的法体恒住自性,转化到一味蕴,确是在向种子思想前进。这是经部初期的学说(佛灭四世纪中)。公元二世纪后的鸠摩逻多,才奠定了经部譬喻师的基础。他针对有部的三世恒有,无为实有,唱道无为无体,过未无体,不相应行无体,梦、影、像、化都非实有说。放弃经部初期的细蕴说、真我说,建立了三相前后,诸法渐生的相续转变说。离思无异熟因,离受无异熟果,把业力与业果归结到内心,接受了灭定有心说。譬喻论者,确是有部系中接近分别说系与大众系的学者。这是经部第二期的学说。『俱舍』、『顺正理论』与无着论师师资的著述中,关于经部后期的学说,有相当的介绍。这时,种子思想已大体完成(龙树菩萨时代,已相当成熟)。但关于灭尽定的有无细心,意见上不无出入,可以归纳为三系:一、『顺正理论』所抨击的上座室利逻多,和他的弟子大德逻摩,主张灭尽定有细心而没有心所。上座师资,继承发扬譬喻论师的学说,虽有多少演变,还可说是正统的譬喻宗。二、『俱舍论』所说的先代轨范师,先旧诸师,即『俱舍』论主所钦服的经部师,他们是不许灭定有心的。但要建立种子的相续,所以唱道心与根身互为种子说。他多少修改了譬喻师的宗义,接近有部,似乎是『婆沙』所摈弃的有部异师,与譬喻学者的合流。它与大乘阿毘达磨,有深切的关系。三、『大乘成业论』中的一类经为量者,在六识外,别立持种受熏的集起心。它已经超出六识论,进入了七识论的领域。依思想发展的程序,该是比较后起的学派,或许是受了大众和分别说系的影响。
不论是研究经部的细心说,或者种子说,对这经部流派的概况,是必须加以正确的认识。
二、譬喻者的细心说 初期譬喻论者的细心说,像『大毘婆沙论』(卷一百五十二)说:
「谓譬喻者分别论师,执灭尽定细心不灭。彼说:无有有情而无色者,亦无有定而无心者。若定无心,命根应断,便名为死,非谓在定」。
卷一百五十一,又说到无想定有心,理由是同样的。譬喻者说没有无色的有情,没有无心的定,可知譬喻者的本义,与分别论者和大众部是一致的。它所说的灭定有心,究竟是怎样的心呢?有心所?还是没有?他说「离受无异熟果」,无想灭定既然是有情,总不该说没有受异熟果的受吧!假使有受,那又怎么说灭受想呢?根据现存片段而不完备的文献,对它的本意如何,是无法确实理解的。或者,譬喻论师初期的学说,还没有考虑到这些。
三、世友的细心说 主张灭定有细心的,还有尊者世友,像『大乘成业论』说:
「如尊者世友所造问论中言:若执灭定全无有心,可有此过;我说灭定犹有细心,故无此失。如契经言:处灭定者,身行皆灭,广说乃至根无变坏,识不离身」。
玄奘门下,说这位世友尊者,是经部异师。像『俱舍光记』(卷五)说:「印度国名世友者非一,非是婆沙会中世友」。『成唯识论述记』(卷四),也有「此即经部异师」的话。他所说的细心,依『成业论』说,已有不同的见解。所以世友的本意,也无法明了。但另有一分学者,认为造『问论』的世友,并不是经部异师,正是有部的世友。他们所持的理由,有两点:一、『大乘成业论』的异译『业成就论』说:
「若毘婆沙五百罗汉和合众中,婆修蜜多(即世友的梵音)大德说言」。
二、『俱舍论』卷五,叙了尊者世友『问论』的意见后,紧接着妙音尊者的批评。这不但世友、妙音,都是婆沙评家之一;就是尊者两字,依『婆沙』、『俱舍』、『顺正理论』等使用的习惯,除有部系以外,是不轻易授人的。这二个不同的见解,谁是正确的,很难加以判断。然据我最近的研究,这确为初期的譬喻大师,就是『尊婆须密所集论』的作者,世友属大德法救的后学,比妙音早一些。他的思想,与阿毘达磨大论师世友,完全不同。譬喻师为说一切有部的一系,所以也被称为尊者。
四、上座师资的细心说 『顺正理论』所抨击的上座,名室利逻多,和世亲、众贤同时,曾造『经部毘婆沙』,是有名的经部大师。大德逻摩,是他的弟子。上座继承譬喻者的宗义,说灭尽定有细意识,像『顺正理论』(卷十五)说:
「然上座言:思等心所,于灭定中不得生者,由与受想生因同故,非由展转为因生故,彼许灭定中有心现行故」。
这里,虽指出了灭尽定没有受想等心所,却有心识现行,但这无心所的细识,是意识,还是六识以外的细心?也还不能判明。参考其它论典关于有心无所的记载,可以知道上座的细心,是微细的第六意识。如『大乘成业论』说:
「有说:此(灭定)有第六意识。……故此位中,唯余意识,无诸心所」。
『摄大乘论』,或『唯识论』,在说明识不离身的识是阿赖耶识时,都评破这无心所的细心说。有心而没有心所,这在有心必有所,无所就无心的学者,确是不易信受的。『成唯识论』(卷四),批评他说:
「若无心所,识亦应无,不见余心离心所故。……此识应非相应法故。……若此定中有意识者,三和合故,必应有触,触既定与受、想、思俱,如何有识而无心所」?
以有心必有所,无所就无心的原则,评破灭定有心无所说,我想要是真正的经部学者,对他们所持的理由,是会根本加以否认的。上座在经部中,是有心所(受想思三法)派。关于心心所法的生起,不同有部的一时相应。他继承譬喻者的心心所法前后而起的主张,像『顺正理论』(卷十)说:
「如伽陀言:眼色二为缘,生诸心所法,识触俱受想,诸行摄受因。上座释此伽陀义言:说心所者,次第义故,说识言故,不离识故;无别有触。次第义者,据生次第。谓从眼色生于识触,从此复生诸心所法,俱生受等名心所法,触非心所。说识言者,谓于此中,现见说识,故触是心非心所法。不离识者,谓不离识而可有触,识前定无和合义故,假名心所而无别体。……由彼(上座)义宗:根境无间识方得起,从识无间受乃得生」。
心心所法的生起,是前后次第的。根境和合,生起初剎那的识。就在这识的依根缘境的和合上,假名叫触。触是依根境识三者的和合而假说的,并没有别体的触心所。这识触作等无间缘,引起第二念的受,次第生起想思。从受到想到思,也不是同时的。一般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灭受想定却不然,在修习灭尽定的加行时,厌患受想的麤动,作一种如生着痈疽,或中了毒箭般苦痛可厌的观想。因这厌离受想的作意,所以入定的时候,受想都不起,只有微细意识的存在。明白点说,灭受想定,是生起意识以后,不再引起麤动的感情(受),想象(想),造作(思)等心所,惟是平静一味的意识的延长。有此细心的存在,一切法所熏成的旧随界,就可以相续不断,获得未来的果报。 #P>大德逻摩,也和上座一样,主张灭定有心,『顺正理论』(卷二十六)说:
「灭尽定中意处不坏,由斯亦许有意识生。然阙余缘,故无有触」。
大德虽同样的主张灭定有心,但师弟之间,还存着小小的差别。有细心而没有心所,据『顺正理论』(卷十三)所说,有两派:一派是有触的,一派是无触的。上座的细心说,论上虽没有明文,但从他的「现见说识(为触),故触是心非心所法」看来,触是建立在识与根境的和合上。根境和合生识,能说它没有触吗?同时,凡说到上座的细心说,都没有说没有触。灭受想定无心所,只是不起依心别起的心所──受、想、思,不离识而假立的触,那又何妨说是有呢?但大德却认为不但没有受想,也没有触,上面的引证,是很明白的了。他们师弟间为什么不同呢?经部学者关于心所的见解,是非常参差的。『顺正理论』说:「或说唯有三大地法,或说有四(受、想、思、触);……」大德或许是四心所者,所以灭尽定中也没有触吧!
五、一类经为量者的细心说 六识论者的灭定有心说,确有他的缺点。有心所呢,那就与一般的意识没有分别,也不能说是灭受想定。没有心所呢,就是有心无所是可能的,也只可以说无心所定,不能说是无心定。经部中的一分学者,不满意六识论者的细心说,觉得它不能圆满解释释尊的本意。它受分别说、大众系思想的激发,在长期的体认与探索下,走上了七心论。像『大乘成业论』说:
「一类经为量者,所许细心彼(灭定)位犹有。谓异熟果识,具一切种子,从初结生乃至终没,展转相续曾无间断。彼彼生处,由异熟因品类差别,相续流转,乃至涅盘方毕竟灭。即由此识无间断故,于无心位亦说有心。余六识身,于此诸位皆不转故,说为无心。……心有二种:一集起心,无量种子集起处故。二种种心,所缘行相差别转故」。
一类经为量者,把心分成集起、种种二类。种种心,就是六识。所缘的境界,取境的行相,都有种种的差别,所以叫种种。这种种心──六识,是一般人所能经验与自觉的。离种种心以外,还有一味相续的集起心。依『成业论』的解说,集起心,是一切有情的异熟果识。异熟果,是从善恶业因所感得的果报,也就是有情生命的当体(总异熟果)。它是一味相续不断的,直到生死的最后边,才究竟灭尽。它为什么称为集起呢?它含摄蕴藏着一切法的种子(能摄藏),是一切种子积集的所在(所藏处),所以叫集。因善或不善诸法的熏习,使种子生果的功能,渐渐地发展、扩大、成熟;一遇外缘的和合,就从集起心所摄藏的种子,生起可爱或不可爱的果报:这就是起。从集起的意义上说,它不但是生命的当体,还是万有的动力,也可以说是宇宙万有的本源。它开展一切,总摄一切,是一切的中心。唯识学上的本识思想,已到含苞待放的阶段了。
『阿含经』时常说到「此心、此意、此识」,但三者的区别,并没有给以明确的界说。后代的佛弟子,从释尊的教法里,去寻求三者的意义。见经上说「意为先导」,就说「依前行业说名为意」。见经上说「心远独行」,就说「依远行业说名为心」。这样,经上对心、意、识三者名词的使用,有时是共通的;有时是差别的;就是一个名词,也有种种的意义。所以像『大毘婆沙论』卷七十二,『俱舍论』卷四,『顺正理论』卷十一,『显宗论』卷六,都说心意识三者的体性,是同一的;不过意义上有种种的差别。这心的集起义,也是各种意义中的一种,佛在『阿含经』里,曾这样说(转引『成唯识论』卷三):
「杂染清净诸法种子之所集起,故名为心」。
『婆沙论』等,都说到集起(或作采集)义为心;心有集起的作用,并不是经量学者的创见,有它思想上的渊源与教证的。集起或采集,是什么意义?有部的意见:「然经说心为种子者,起染净法势用强故」(见『成唯识论』卷三)。它根本不承认有种子,更谈不上种子的积集处,和心中所藏种子的现起。它认为心有分别,有引起杂染清净诸法的强有力的作用,所以称之为心,为种。『唯识了义灯』卷四,叙着各派关于「说心为种子」的意见,可以参考。经部学者,像上座师资们的细意识,「是所熏习,能持种子」。细意识上相续转变差别的生果功能,是生起一切诸法的因缘。它们虽没有离六识以外,建立集起心,但对心有「种子积集处」,和「心上功能生起诸法」的集起义,也早就成立。一类经为量者,只是在六识以外,建立一个一味相续的细心而已!主张灭定有心,本来在执持根身和任持业力。现在既建立了第七细心,那集种起现的作用,自然也移归第七。无心定和灭受想,是依六识说的。定中的识不离身,是依集起心说的。以集起心释灭尽定的识不离身,可说恰到好处。
这集起心,与唯识学上的本识,几乎无从分别。但切勿以为这就是第八识;第八识,要别立第七末那后,才开始成立。这经为量者的细心说,只可说是瑜伽派赖耶思想的前驱(与『解深密经』说相近)。细心说的发展,是从六识到七识,从七识到八识。这中间的发展,是多边的,分离而综合,综合而又分离的。所以部派佛教的细心说,有种种不同的面目。大乘佛教的七心论与八识论,也自然有着很大的出入。本识思想的发展,既不是一线的;融合而成的本识,自然也不能完全同一。这点,要时刻去把握它。
乙 王所一体
心心所的一体、异体,与俱起、别起,在部派佛教里,有著不同的意见。
从各派的见解看来,大众、分别说、犊子和有部的正统者,都是心心所的别体论者,同时相应论者。释尊的本意,似乎也就在此。但从有部流出的譬喻论师,却提出了心所即心,次第而起的异见,像『婆沙论』(卷十六)说:
「有执心心所法前后而生,非一时起,如譬喻者。彼作是说:心心所法依诸因缘前后而生。譬如商侣涉险隘路,一一而度,无二并行。心心所法亦复如是,众缘和合一一而生,所待众缘各有异故」。
这种思想,一方面它在经典里发现了一体的思想,发见了心心所法的共同性。一念心中有受、想、思等心所同时,释尊确乎说得很多;但经上也自有有心无所的记载,这在『成实论』、『顺正理论』里,无心所家都引着很多的证据。像最初受生时,只说识入母胎,没有说到心所。像构成有情的成分,只说士夫六界(地、水、火、风、空、识),也没有心所在内。尤其是经上说的「心远独行」,可以看出唯有一心的现起,不能同时有多心所。譬喻论师的「譬如商侣涉险隘路」,也是从这「独行」二字推阐出来。但这不违反心心所俱时相应的圣教吗?不!「一心俱有」,不是说一剎那心有很多的心心所,是说在一期相续心中。剎那生灭,不是常人能经验觉察得到。我们自觉到内心有异常复杂的心理活动,这只是相续心中综合的自觉,虽好象同时,其实是前后的。那怎能分别心与心所呢?可以分别,像『成实论』(卷五)说:
「心所生法,名曰心数(心所的异译)。心从心生,名曰心数」。
前心能生后心,后心就叫做心所。在这前后的连系上,建立相应,也不同有部那样,同时俱起的相应。怎么说发现了心心所的共通性呢?在它的意见,能了知叫识,那个心所不能了知呢?能缘虑叫心(『成实论』卷五),决无没有能缘作用的心所,心所为什么不就是心?它无从确定心与心所的绝对界限,自然会走上一心异名的思想。『顺正理论』(卷十一)说:
「有譬喻者,说唯有心无别心所,心、想俱时,行相差别不可得故。何者行相唯在想有,在识中无?深远推求,唯闻此二名言差别,曾无体义差别可知」。
譬喻论师的心所即心差别,一方面是反三世实有论者的机械分析论。说一切有部的正统者,分别名相是他们得意的杰作;看到阿毘达磨发达的程度,就可以想象而知。他们治学的态度,是从分析假实下手。一方面根据经典的一言、一语,一方面作内省的分析考察。把现象分析一下,把假合的分了出来,建立了色、心、心所、不相应行、无为,最后的单元,就是不可再分割的实体(『俱舍论』分为七十五类)。他不但从时间的观念上,解释做前后只是相似的连续,而前后的法体各别;就是在一念心中,他也把心理的动态作一种抽象的分析,了知是识,领纳是受,一一的把它分离开来,想象法体的彼此隔别性。他粉碎了世间,使世间成为独立的无限量的实在体(多元)。再把它组合起来,在彼此前后生起的作用上,发生连系。他不把世间看成有机的统一,是把它看成机械的活动。譬喻论者,彻底反对这种观点,反对循名执实的琐碎分析,才建立了一心前后说,但他不免矫枉过直了!在大乘佛教里,不论是王所一体或别体,对心心所法前后次第而起的见地,都是排斥了的(他忽略了内心的复杂作用)。
在佛灭四世纪时的法救、觉天,虽被人称为婆沙四大评家之一,但他们是思心差别论者,实际是譬喻论师。像『大毘婆沙论』(卷二)说:
「尊者法救作如是言:诸心心所是思差别。……尊者觉天作如是说:诸心心所体即是心(藏传觉天立五心所)」。
心心所体一义异的思想,一直流到后代,『成实论』主,也还是这样。但经部后起者,上座、大德,都采取了折中主义:承认心外别有心所,同时也不像有部那样分析得过分琐细。但离心的心所,究竟有多少呢?释尊没有提出一个心所单元表;他们的见解,也自然不能一致。「或说有三,或说有四,或说有十,或说十四」。这还只是经部,假使加上有部、铜鍱部的见解,那就更聚讼纷纭了。这也难怪无心所家的譬喻师,要来个一扫而空,像『顺正理论』(卷十一)说:
「又于心所多兴诤论,故知离心无别有体。……故唯有识,随位而流,说有多种心心所别。……我等现见唯有一识,次第而转,故知离心无别心所」。
第四节 分别说系与本识思想
第一项 分别说系心识论概说
分别论者,是上座部三大系之一,它流出化地、饮光、法藏、红衣四部。它在探索系缚解脱的连锁,和三世轮回的主体时,已发现了深秘细心的存在。上座系的本典──『舍利弗阿毘昙』,已把六识与意界分别解说,并且说意界是「初生心」。规定初生心为意界而不是意识,这是非常有意义的。细心思想的最初唱道者,我认为是它。
分别论者在印度本土的,如『大毘婆沙论』所说,是一心相续论者。这相续的一心,还是心性本净的,客尘所染的。从分别说而流出的学派,南方的铜鍱部,建立著名的九心轮。北方的化地部,却转化为穷生死蕴的种子说,与经部合流。唐玄奘说:上座学者,有离粗意识而别立同时细意识的。分别说系的细心说,与唯识学的本识,确是非常的接近。
第二项 一心相续
「谓譬喻者分别论师,执灭尽定细心不灭。彼说:无有有情而无色者,亦无有定而无心者。若定无心,命根应断,便名为死,非谓在定」。
据『大毘婆沙论』(卷一百五十二)所说:灭尽定、无想定中有细心,分别论师与譬喻者的见解相同。但譬喻者是心心所前后相续论者,分别论师却是王所同时相应的相续论者。心识相续的见解,他俩有很大的差别。分别论者,以心性本净说著名,这是一般所熟知的。这里,先对它的觉性融然一体论,加以简单的考察。分别论者的心性本净,『婆沙』曾称之为一心相续论者,像卷二十二说:
「有执但有一心,如说一心相续论者。彼作是说………圣道未现在前,烦恼未断,故心有随眠。圣道现前,烦恼断故,心无随眠。此心虽有随眠无随眠时异,而性是一。如衣、镜、金等,未浣、磨、炼等时,名有垢衣等。若浣、磨、炼等已,名无垢衣等。有无垢等,时虽有异,而性无别,心亦如是」。
这一心相续论者,论文虽没有明白的说是分别论者,但它的心性无别,与分别论者,确是完全一致的。相续中的染心与不染心,有部等说体性各别,分别论者却说心性是同一的。同一的本净心性,依『成实论』(卷三)的解说,只是觉性。眼识也好,意识也好,有烦恼也好,无烦恼也好,这能知能觉的觉性,并没有分别。『婆沙论』卷十一,还有觉性是一论者,其实也就是分别论者一心论的异名,它说:
「有执觉性是一,如说前后一觉论者。彼作是说:前作事觉,后忆念觉,相用虽异,其性是一。如是可能忆本所作,以前后位觉体一故,前位所作后位能忆」。
这一觉论者,依前后一觉的理由,成立追忆过去的可能。它的「相用虽异,其性是一」,岂不与一心论者的「此心虽有随眠无随眠时异,而性是一」的见解相同吗?从它的前后觉性是一,也可看出与一心论者的同一,何况『成实论』还明说本净的心性就是觉性!把一觉论者、一心论者、分别论者的思想合起来研究,它是从心识无限差别的生灭中,发见了内在统一的心性。一心论者为什么要建立一心?它从差别到统一,从生灭到转变,从现象到本体,还是为了解决严重而迫切的问题──生命缘起。『成实论』卷五,曾说到一心论者建立一心的用意:
「又无我故,应心起业,以心是一,能起诸业,还自受报。心死、心生,心缚、心解。本所更用,心能忆念,故知心一。又以心是一,故能修集。又佛法无我,以心一故,名众生相」。
一心论的目的,在说明自作自受律,记忆的可能,被缚者与解脱者的关系,并且依一心建立众生。一心论者,不像犊子系建立不同外道的真我,因为佛法是无我的;但不能不建立一贯通前后的生命主体,于是建立一心论。心理的活动与演变,不能机械式的把它割裂成前后独立的法体。从现象上看,虽然不绝的起灭变化,而无限变化中的觉性,还是统一的。这一体的觉性,岂不是常住吗?这在反对者的学派看来,一心只是变相的神我。像『成实论』(卷六)主的批评说:
「若心是一,即为是常,常即真我。所以者何?以今作后作,常一不变,故名我」。
反对者的意见,固然把它看成外道的神我;但在一心论者,却认为非如此不能建立生命的连锁。若剎那生灭前后别体,无法说明前后的移转。『成实论』叙述它的意见说:「以心是一,故能修集。若念念灭,则无集力」。本着剎那生灭不能安立因果连系的观点,才考虑到心性的一体。这不但一心论者如此,犊子的建立不可说我,经量本计的一味蕴,也都是感到剎那论的困难而这样的。但机械的统一论者,决不能同意,像『顺正理论』(卷七)说:
「或谓诸行若剎那灭,一切世间应俱坏断。由此妄想,计度诸行或暂时住,或毕竟常」。
第三项 心性本净
略说问题的重要性:心性染净的论辨,在佛教尤其唯识学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从过去大乘唯识学的诤论上看,它几乎成了一切纠纷的症结。我们假使不能理解部派佛教发展中的心性染净论,那末在研究大乘唯识学时,就容易偏执一边。大乘论师的多种解释,大都有它思想上渊源的。事实上,心性本净的思想,渗透到一切大乘经里。凡是读过大乘经的,谁也会有此感觉。这是每一佛教从,尤其大乘唯识学者必须探讨的主题。
从部派佛教去看,关于心性染净的思想,有三大系;但心通三性论者,是后起的。大乘佛教,似乎没有这个思想。
图片
┌─经部────┐
一切有系───┤ ├─心通三性家
└─有部─┬──┘
│
犊 子 部────────┴─┬──心性无记家
分别说系──────────┤
大 众 系──────────┴──心性本净家
性的定义很多:水湿「性」,地坚「性」,这是说一事一物各别的自体。「性」种性,本「性」住性,这或者是说本来如是,或者是说习惯成自然,有生成如此的意味,与中国的「生之谓性」,相近。法「性」、实「性」,在大乘的教理上,或指普遍恒常的法则,或指诸法离染的当体。自「性」,在龙树学里,是说那不从缘起的常一的自体。善「性」、恶「性」,这是性德的性,就是性质。这心性染净的思想,与中国的性善性恶,发生过深切的影响。王阳明竟说性善的良知良能,就是佛家的(本净心性)本来面目。其实,心性本净,在部派佛教里是性善性恶的性;在大乘里,心性与法性有时合而为一,指心或法的本体。佛法的心性本净,是遍一切众生的;孟子的性善,却成为人兽的分野:这是怎样的不同!
一切法,给以道德的评价,就有善恶的概念。心性无记论者,关于善、恶,是分为三类;一、善性,二、恶性,三、无记性。善、恶,世学有着很多的定义,也有见到它的相对性而否认善恶的标准。心性无记论者,善、恶,是从它的结果而分别的。我们意念与身口的行动,假使能得后来良好的结果,这就是善。若会引起恶劣的结果,那就是恶。这结果,偏重在个人,是依招感现世(不是现在一念)、后世的果报来决定。这不太自利吗?不,凡是有利于人的,也必然的会有利于己;反之,损人利己的行为,从引起后世的恶报看,无疑是恶的。还有很多的事,不能引起未来善恶的果报,如不自觉的摇一摇头,努一努嘴,这些行为就不能说是善恶,那就叫无记性。身外的山河、大地、草木丛林的变动,也是无记。这无记,不是善恶的化合,是非善非恶的,与善恶鼎立而三的中容性。就因为它是无记,所以也可和善恶合作。
有部从心心所别体的观点,把心上一切的作用分离出来,使成为独存的自体;剩下来可以说是心识唯一作用的,就是了知。单从了知作用来说,并不能说它是善或是恶。不过,心是不能离却心所而生起的。倘使它与信、惭、愧这些善心所合作起来,它就是善心。与贪、瞋等合作,那就是恶心。如果不与善心所也不与恶心所合作相应,如对路旁的一切,漠不关心的走去,虽不是毫无所知,但也没有善心所或恶心所羼杂进去;那时的心,只与受、想等心所同起,这就是无记性。所以,善心、恶心,不是心的自性是善、是恶,只是与善恶心所相应的关系。善心像杂药水,恶心像杂毒水,水的自性不是药也不是毒。善恶心所与心,滚成一团,是「同一所缘,同一事业,同一异熟」,好象心整个儿就是善、是恶,也不再说它是无记的。但善恶究竟是外铄的,不是心的本性。心的本性,是无记的中容性。
譬喻论师也像有部那样分为三性,但它不许心性无记,主张心通三性,这还从心心所法一体的见解而来。譬喻论者,是王所一体论者,心王心所只是名义上的差别,其实都就是心。信、惭、愧等善心所,贪、瞋等恶心所,都是心识不同的形态。这样,心自然是通于三性。虽然有部也可以说通三性,但它是建立在「相应」上,譬喻论师们是依心的「自性」说的。经说「心长夜为贪等所污」,这似乎与譬喻者的贪即是心,有相当的违难。但它说:这是依假名相续心说的,并不是在一剎那中,有别体的心为别体的贪等所污。它的心通三性论,就这样的建立起来。
心性本净说:除上面两系外, 还有在佛教里放射异样光芒的心性本净说。它的根据,是经上(铜鍱部的『增支部』有此说)说(转引『顺正理论』):
「心性本净,有时客尘烦恼所染」。
经有心性本净的明文,有部它们是不会毫无所知,为什么还要建立心性无记、心通三性呢?这不是与佛共诤吗?不,经上也在说善心、恶心。心性本净的圣教,一切有部的学者,有点不大信任,但也还不致绝对否认,给它个适当的解说,像『顺正理论』(卷七十二)说:
「若抱愚信,不敢非拨言此非经,应知此经违正理故,非了义说。若尔,此经依何密意?依本客性,密作是说。谓本性心必是清净,若客性心容有染污。本性心者,谓无记心,非戚非欣任运转位,诸有情类多住此心,一切位中皆容有故,此心必净无染污故。客性心者,谓所余心,非诸有情多分安住,亦有诸位非皆容有。断善根者必无善心,无学位中必无染故。……如是但约心相续中,住本性时说名为净,住客性位容暂有染」。
『顺正理论』主,是正理为宗的人物,它的内心上,当然要否认是经文。否认它的理由,是不合自宗的正理。它的解说,心性本净是依无记心说的。它没有依心性无记说,只说心住无记位中没有染污心所,所以称为本净。心通三性论者,批评了心性本净以后,也照样的给它个融会,如『成实论』(卷三)说:
「但佛为人说心常在,故说客尘所染,则心不净。又佛为懈怠众生,若闻心本不净,便谓性不可改,则不发净心,故说本净」。
它们虽都解释心性本净,其实是心性无记论,和心通三性论者。心性本净说,还得另行研究。心性本净,虽有人反对,但自有它古老的渊源。在上座系『舍利弗阿毘昙』(卷十八),已明白的宣说:
「心性本净,为客尘染,凡夫未闻,故不能如实知见,亦无修心。圣人闻故,如实知见,亦有修心。心性清净,离客尘染,凡夫未闻,故不能如实知见,亦无修心。圣人闻故,如实知见,亦有修心」。
『舍利弗阿毘昙』说心性本净与离垢清净,尤其把性净看做有没有修心的重要关键,成为出离生死必先理解的条件。使我们自然的联想到『楞严经』的「皆由不知常住真心」,觉得它有同样的意趣。『舍利弗阿毘昙』里,除心性本净以外,还有我法二空的思想。大众与分别说系,都在唱道心性本净,可见这并不是后起的思想了。
大众、分别说系的心性本净说,我们难得具体完备的认识,现在只能稍微提到一点;好在大乘佛教里,已有了深刻丰富的解释。大众系不像有部那样建立三性,它是「无无记法」的。它认为一切法不是善就是恶,只是程度上的差别,没有中容性存在。这点,不但与心性本净有密切关系,还影响到一切。像有部的「因通善恶,果唯无记」的业感论,在不立无记的见解上,岂不要有大大的不同吗?分别论者的心性本净,与大众系也不同,它承认善恶无记的三性,同时又建立心性本净,心性是否本净,这都在说明有染离染、有漏无漏的地方提出,像『大毘婆沙论』(卷二十七)说:「分别论者说:染污不染污心,其体无异。谓若相应烦恼未断,名染污心;若时相应烦恼已断,名不染心。如铜器等未除垢故,名有垢器等;若除垢已,名无垢器等」。
『顺正理论』(卷七十二)说:
「分别论者作如是言:唯有贪心今得解脱,如有垢器,后除其垢;如颇胝迦由所依处,显色差别有异色生。如是净心贪等所染,名有贪等;后还解脱。圣教亦言心性本净,有时客尘烦恼所染」。
还有一心相续论者的意见,已在上面引过。我们要理解心性本净,先得考虑有漏无漏的定义。怎么叫有漏呢?萨婆多正统派的意见,是「与漏随增」,像『俱舍论』(卷一)说:
「有漏法云何?谓除道谛,余有为法。所以者何?诸漏于中等随增故。缘灭道谛,诸漏虽生而不随增,故非有漏」。
漏的本身是烦恼。有漏,是道谛以外的一切有为法。这些法,或者与烦恼相应,或者为烦恼所缘。不但与烦恼相应,是烦恼所缘,要有增益烦恼的力量,才称为有漏。像灭谛、道谛,虽也能为烦恼的所缘,但不能增益烦恼,所以不是有漏。这样,有漏、无漏,不是说烦恼的作用有无,是说某一法有无增益烦恼的作用。有漏心、无漏心,也自然是截然各别的东西。但有漏、无漏,不一定这样解说,像『顺正理论』(卷一)说:
「譬喻诸师妄作是说:离过身中所有色等,名无漏法。……又彼起执,依训释词,谓与漏俱,名为有漏」。
譬喻论师的见解,有漏、无漏,是说有没有与烦恼共俱。内心有烦恼,像凡夫的色身,就是有漏。断尽了烦恼,像佛的色身,就是无漏。譬喻者是心所即心论者,与心性本净论者,当然有不同。但依这样的思想去理解,也可得心性本净的结论。心是能觉了性,与漏俱有,就是有漏心;离却烦恼,就是无漏心。有漏、无漏的分别,在有没有与烦恼俱有。未断烦恼,心只能说是有漏,并无「应有漏心性是无漏」,「若异生心性是无漏」的过失。一心相续论者的意见,有漏的念念生灭心,虽或善、或恶、或无记,但演变中的觉性,永远是了了明知,这明了的觉性,就是净心,与三性都不相碍。不过,在烦恼未断时,觉知上出现了歪曲的认识;假使错误的成份愈少,心也愈逼近它的真相。这明净的觉性,遍通三性,不能单说是善、是无记。
这要谈到性净相染的问题。『婆沙论』(卷二十七)说:
「分别论者,彼说心性本净,客尘烦恼所染污故,相不清净」。
性净相染,在有部学者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性相是一贯的,本性是净,怎能与烦恼相应转现染相呢?相既然不净,本性又如何可说清净?心性本净论者,举出了衣、镜、金、铜器、颇胝迦宝、日月五事所覆作譬喻,但有部学者,不是说「贤圣法异,世间法异」,就是从剎那生灭的见地来解说,像『顺正理论』(卷七十二)说:
「如浊水灭,后水生时,离浊澄清名为净水。……前异色俱颇胝迦灭,后与余色俱新生故」。
它的另一见解,凡是相应、相合,彼此的体性,不能有染净的差别。所以它说五事隐覆日月轮,并不是相应、相合。心性本净论者,有漏无漏建立在漏的有无,而不在心的自体,所以即使剎那生灭像有部那样,也不能摇动心性本净的理论。关于相应相合,就不能不表示异议。日月轮是明净的,因了烟云的覆障,才见它的相不清净。这不净,是日轮与烟云发生关系而现出的假相;其实日轮还是清净的。相有杂染,是依和合的假相而说,不是说它的本性有什么转变。假使心性起了变化,也就不成其为本净了。这不是说杂染全是假相,客尘确是杂染,只是觉了的心用上的染相,是现起的假相罢了。讲到浊水,水的本性也是净的,只是羼杂些泥尘。有部学者,忽视了从浊水澄汰出来的尘污,却见到了前一剎那的浊水灭去,后一剎那的清水出现。有部的剎那论,只是前后剎那的堆积。剎那论究竟是否一定如此,还有讨论的必要。
本、客,是内在与外铄的关系。在烦恼现起时,虽觉得整个心是染污的,其实内心并不变失它的自性,只是现象上有些歪曲。要理解本、客,还得在相续中;不从前后的关系上去观察,不昜理解本净的。『成实论』(卷三)说:
「问曰:心名但觉色等,然后取相,从相生诸烦恼,与心作垢,故说本净。……问曰:我不为念念灭心故如是说,以相续心故说垢净」。
『成实论』主不能同情这个思想,以为相续心是假名,不是真实;这是它的时间观不同。心性本净论者是一心相续论者,一心相续论者(参看分别论者的一心相续论)是在前后不断的演化中,发现它相互一贯的不变性,前后不异的共同点。拿心来说,就是了了觉知性。常心与一心,不过是觉性不变的异名。常心,并不是外道妄想构成的不生不灭,非因非果,离世间而独存的东西,它只在随缘触境的作用中。换句话说:常,就是无常,就是念念生灭。若不能认取无常中的真常,那末,无常、念念灭,只是断灭论。我们必须认识,剎那生灭不是前后成为隔别物,相续也不是前后机械的累积。在大众、分别说系,当然有着很多的难点,这一直要到一切皆空论者,才能完成这「相续不断」的理论,才能克服那严重而困难的问题。在后期的大众、分别论者,发现了七心论以后,那一味相续的觉性,又渐渐的与起灭的六识分离,但还保持密切的关系。
心性本净,在转凡成圣的实践上,有它特殊的意义。萨婆多部的意见,三乘无漏圣法,早已具足在未来法中,只要加以引发,使它从未来来现在,系属有情就是。大众部等,主张过未无体,那就不能像有部那样早已具足在未来中。无漏净法的生起,在未来无实论者,显然成了问题;它必须指出有漏位中可以成为无漏的东西。心性本净,就是这净法本有的见解。大乘本有佛性的思想,都是以这心性本净为前驱的。分别论者的贡献,确是太伟大了?
第四项 五法遍行与染俱意
『大毘婆沙论』(卷十八)说:
「有执五法是遍行,谓无明、爱、见、慢及心,如分别论者,如彼颂言,有五法遍行,能广生众苦,谓无明、爱、见、慢、心是为五」。
『婆沙论』在说遍行因的地方,谈到分别论者五遍行的意见。分别论者把心看为遍行之一,当然与有部遍行因的定义不同。后代唯识学者,也有遍行心所,但无明、爱、见、慢,心,也不合遍行心所的定义。五法遍行的本义,从它广生众苦看起来,是众生的恒行微细烦恼,是发业感果的动力。我觉得这五法遍行说,是末那思想的前身。一切众生都有恒行的细心,这细心是与无明、爱、见、慢相应的。末那四惑相应的思想,从分别论者演化而来,这或许不是唯识学者所意料的吧!
分别论者是心性本净论者,它的四惑相应,当然是客尘微细的分析。它不能超过七心论的范围,它的五法遍行,要与业报主体的细心结合起来,才能理解它的本义。随眠,是生起烦恼的潜能,是心不相应行;习气,是罗汉不断的烦恼气分;这五法遍行中的无明、爱、见、慢,是心相应的,又是罗汉所断的,它是众生一切时中遍行的微细的染心所。化地部末宗,因解释一颂不同而分派的「五法能缚」说,也与五法遍行有关。
附带要说明的,是四无记根,像『品类足论』(卷一)说:「四无记根,即无记爱、无记见、无记慢、无记无明」。
有部正统派只立三无记根,四无记根的思想,却被外方诸师保存着(见『俱舍论』卷十九)。无记的无明、爱、见、慢,渐渐的被佛弟子结合在一起,被认为烦恼中的细分,是生起有覆、无覆无记的根本。这与末那的四惑相应,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吧!
与分别论者五法遍行有关的,还有「染意恒行」说,『成唯识论』(卷五),曾引『解脱经』说:
「染污意恒时,诸惑俱生灭,若解脱诸惑,非曾非当有」。
『解脱经』,瑜伽学者认为佛说第七末那识的明证;这当然是很有意义的。『解脱经』颂,『瑜伽师地论』卷十六,引证得比较详尽。『瑜伽论』的颂文,是非常明显的心性本净说,这不能不使我们怀疑到瑜伽学者的断章取义。『瑜伽论』说:
「染污意恒时,诸惑俱生灭,若解脱诸惑,非先亦非后。非彼法生已,后净异而生,彼先无染污,说解脱众惑。其有染污者,毕竟性清净,既非有所净,何得有能净」。
性净尘染,瑜伽派的唯识学者,自有很好的解说,不必与分别论者相同。但我觉得性净与尘染,大小经里,都集中在一切识、或藏心、或空性身上,很少,几乎可说没有单把性净尘染规定为第七识的。这思想的矛盾,是这样的:细心,是从种种的要求出发,融合成几个不同典型的细心。一分八识论者,最初把细心的一分微细我执,让它分离出来,建立第七识;到护法他们,又把整个的微细尘染,从属于第七识。因此,性净尘染的圣教,也被拿来证明末那。结果,与藏心本净客尘所染说,自然成为矛盾。另一分的八识论者,对第七、第八二识的性质,作用的区别,说得也有些出入。唯识学上的争论,也就从此无法解决。我不是说瑜伽学者如何错误,不过说:七识与八识,不一定像护法说的吧了!在我看来,七心论已能解决一切。至少,八识论者能懂得一点七心论的关键,对唯识学上诤论的处理,是大有裨益的。
这尘染的思想,与微细潜在的烦恼有关,可以对看比较。
第五项 有分识
有,是欲有、色有、无色有──三有;分,是成分,也就是构成的条件与原因。在以分别说部自居的赤铜鍱部,把细心看成三有轮回的主因,所以叫有分识。赤铜鍱部,在阿育王时代,移植到锡兰,又发展到缅甸、暹罗一带,一般人称他为南传佛教。现在的南传佛教,以觉音三藏的注释作中心。觉音是后起的,是公元四世纪的人物,思想上有相当的演变,所以有人叫他做新上座部。有分识,在汉译的论典里,一致的说是上座分别说部,即赤铜鍱部的主张。关于有分识,『摄大乘论无性释』卷二,有简单的叙述,也就是奘门所传九心轮的根据。『无性释』说:
「上座部中,以有分声亦说此识,阿赖耶识是有因故。如说:六识不死不生,或由有分,或由反缘而死,由异熟意识界而生。如是等能引发者,唯是意识。故作是说:五识于法无所了知,唯所引发;意界亦尔。唯等寻求。见唯瞩照。等贯彻者,得决定智。安立是能起语分别。六识唯能随起威仪,不能受善不善业道,不能入定,不能出定;势用,一切皆能起作。由能引发,从睡而觉。由势用故,观所梦事。如是等分别说部,亦说此识名有分识」。
『无性摄论』释关于有分识的说明,奘门师弟,给以九心轮的解说。依窥基说:实际上只有八心,因为从有分出发,末了又归结到有分;把有分数了两次,成一个轮形,所以名为九心轮。『成唯识论枢要』卷下,就是这样说的:
「上座部师立九心轮:一有分,二能引发,三见,四等寻求,五等贯彻,六安立,七势用,八反缘,九有分。然实但有八心,以周匝言,总说有九,故成九心轮」。
西藏所传无着论师的『摄大乘论』,也有有分识的记载,但只有七心:
「圣上座部教中,亦说名曰:有分及见,分别及行,动及寻求,第七能转」。
此七心或九心的见解,在汉译『解脱道论』(卷十)中,有较为详确的说明:
「于眼门成三种,除夹上中下。于是上事,以夹成七心,无间生阿毘地狱。从有分心、(生)转(心)、见心、所受心、分别心、令起心、速心、彼事心,……从彼更度有分心」。
九心的次第演进(除有分唯有七心),是依五识最完满的知意活动而说。五识的中、下,意识的上、下,虽不出此九心的范围,但都是不完具的。『解脱道论』是上座铜鍱者的论典,依铜鍱者的看法:意识是一切心理作用的根本,一切心识作用,不外意识的不同作用,所以他是一意识师,一心论者。照他说:「有分心」,是「有根心如牵缕」,是三有的根本心,即是生命内在的心体,从过去一直到未来。在从五识而作业受果的过程中,从有分生起七种心:第一「转心」,是根境相接时,有分心为了要见外境而引起内在的觉用:奘译作「能引发」(即藏译之动),近于警心令起的作意。因转心的活动,现起眼等(根)识,直见外境,是第二「见心」。五识虽剎那间直取对象,但还不能有所了知。接着生起第三「受心」,承受见心所摄取的资料,加以体察。一译作「寻求心」,是属于摄取对象与了解对象间的心用。等到明确的了解,知道是什么,即是第四「分别心」。奘译称之为能起语言分别的「安立」。在此分别心以前,奘译多一「等贯彻」(藏译也没有),所以玄奘所传的九心轮,有影射瑜伽五心轮的痕迹:如见是率尔心,寻求是寻求心,等贯彻与安立是决定心,势用以下是染净心、等流心,而『解脱道论』的次第,是接近无色四蕴的。如见心是识,受心是受,分别心是想,令起、速行心是思。这点,是值得注意的。奘译在安立以下,起势用心:而『解脱道论』却多一第五「令起心」。这是说,从见到分别,是对外境的认识过程;因认识而引起推动内心作业的意志作用。因此,接着就是动作行为的第六「速行心」。令起是引起作业的,速行是作业的。作业而得果,也即是作业终了时心识的休息,是第七「彼事心」。奘译作「反缘」。但这还是从行动而返归内心的过程;到了内心澄静的本来,那就是复归于有分心了。从上面所说,可知有分是心识的内在者,深潜而贯通者。见、受、分别,是向外的认识作用;速行是向外的意志作用,转、令起、彼事,是介于中间的。转是内心要求认识的发动,已不是内在的深细心,也还不是认识。令起心是认识的牵动内心,引起内心意行的反应;但还不是行为者。彼事是行业的反归内心过程。认识与行为的作用一止,那又是有分了。
图片
┌─┐ ┌─┐ ┌─┐ ┌─┐
┌─┤见├──┤受├──┤分│ │速│
│ └─┘ └─┘ │别├─┬─┤行├┐
│ └─┘ │ └─┘│
┌┴┐ ┌┴┐ ┌┴┐
│意│ │令│ │彼│
┌─┤转│ │起│ │事├─┐
│ └─┘ └─┘ └─┘ │
┌┴┐ ┌┴┐
│有│ │有│
│分│────────────────────────│分│
└─┘ └─┘
从唯识学上本识的见地去看,应注意它的初生心、命终心。『无性摄论释』所说的「六识不死不生」;「或由有分,或由反缘而死,由异熟意识界而生」:『解脱道论』也有类似的文证。此不死不生的六识,不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是眼等五种根识与意界。铜鍱者是一意识师,以意识为精神的根本;五识仅是认识外境的见用,意界是「五识若前后次第生识」。所以,五识与意界─ ─六识,是不配作初生命终心的。三有根本的有分心,是意识中内在的贯通者,『解脱道论』用国王来比喻它。它在业感成熟(彼事心)以后,最初托生,即是异熟主体的意识;有分也可说是三有之因。但死时,自有在一般意识活动完全休止,归到有分心而死的;也有在反缘而流返有分的过程中──彼事心,就死了的。以彼事心而死,或是卒然而死的。在人类卒死时,常有一生的经历,突然浮现在心上而后死的。铜鍱者的以意识为本,与意界是常论者的以意界为本,虽有多少不同;但它在一般知意的内在,指出一「如牵缕」的贯通三世心,那就可见它与唯识的本识是如何的接近了。
第六项 细意识
上座分别论者,还有建立粗细二意并生的,如『成唯识论』(卷三)说:
「有余部执:生死等位,别有一类微细意识,行相所缘俱不可了」。
这余部,是上座部。据『唯识述记』(卷四)的解说,上座部有本末二计:本计粗意识与细意识可以同时生起,末计却主张粗细二意不能同时。粗细并起的见解,已进入七心论的领域,不再是六识论所能范围的了。二意别起论者,在六七识论的分界线上,还有进退的余地。七心论者的难题,在说明细心的所依、所缘与行相。现在,这一派上座学者,爽直的提出了「所缘行相俱不可了」的主张。这到后代的大乘唯识学里,虽在说细心的根、境、行相,但「所缘行相俱不可了」的意见,一直被采用着。依论文来说,这细心的作用,表现在初生与命终的阶段。到底平时有没有细心,却没有说到。如依道邑『义蕴』的解说,这细意识,不但是受生命终心,还是以后诸法生起的所依,它是缘根身和器界的。这样, 与唯识学上的本识,简直到了不易辨认的地步。
第五节 大众系与本识思想
第一项 大众系的特色
大众部,是根本二部的一部,四大派的一派。在大乘佛教思想的开展上,它有极大的勋绩。它虽是小乘部派之一,但不像萨婆多部那样的固拒大乘,它是不妨兼学大乘,甚至密咒的。在大众部所传的『增壹阿含经』里,已有菩萨藏结集的记载;它最先承认了大乘的正确性。在小乘方面,它也有经、律、论(!8句勒)三藏;但像义净所见的论典,似乎是后出的。在中国,除『分别功德论』以外,没有其它论典的传译。因此,考察大众系的思想,有一极大的困难,就是它的思想,只能从『大毘婆沙』等敌对者的口中,间接介绍出来,没法从它自宗的论典里去发现它思想的全貌。大众系论典传译得很少,这决不是译者的有意歧视。大众系的学者,具有超越的想象力,不重在名相繁琐的知识;它不需要阿毘达磨式的论典,它不想造成表现自己的学派,愿意把自己化在一切中,共一切存在而存在。所以它的思想表现,不在论典,而在另一姿态之下(这实在不过是印度婆罗门文化的特色)。
从大众系思想的大势来看,它是佛陀中心论者。深化了佛陀的功德,不像有部它们以阿罗汉作中心。它标揭了心性本净说,展开了圣道真常的妙有论。虽没有多量的论典,却有异常庞大的典籍,开显这佛陀中心论与真常妙有、心性本净的思想。就是在唯识学的体系中,谁是多心并起论者?谁是最初的熏习论者?谁是根识思想的先进者?不消说,这都是属于大众部的。在大众系发扬皇厉的时代,从上座系中分离出来的有部、犊子部,还在萌芽的时代。对于大众系,在佛教思想的开拓上,我感到它的伟大!我想,大乘唯识学者,是决不该忽略它的!
第二项 遍依根身的细意识
大众系的心识观,最初也是一心相续的六识论。它容许有无心的有情吗?窥基在『唯识述记』)卷五)说:
「大众、经部等解:如常施食、受乐,非谓一切时有(染污意)名恒」。
『婆沙论』卷十九,说大众部主张「惟心心所有异熟因及异熟果」,可知大众部的业果相续,很早就建立在心法上的。容许无心的有情,等于容许无业无果的有情,这是不可想象的。『婆沙』卷一百五十二,喻分别论者,「说无有有情而无色者,亦无有定而无心者」;这无色界有色(本是大众部特有的教义),无心定有心,我认为是大众与譬喻、分别论者共同的见解。
『异部宗轮论』说大众部末宗异义,有主张「有于一时二心俱生」的。这二心俱生,还不过是六识并起。但细意识的思想,『异部宗轮论』也确已提到,它说:
「心遍于身」。
窥基『述记』说: 「即细意识遍依身住,触手!1鋺足俱能觉受,故知细意识遍住于身;非一剎那能次第觉,定知细意遍住身中」。
心遍依身的思想,是从执受而推论得来。执受,就是说,把它作为自我的一体,属于生命的机动体,而不是世界的。这所执受的是根身,能执受者是心。因心的执取,根身才成为生动的有机体,能因外境的接触而立刻引起反应──感觉。我们一期生命的延续(生)与崩溃(死),也就在此。我们触手!1鋺足,不论刺激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就能引起感觉;这可以证明有心在执受着。心若一旦不起,根身再也不能有所感觉。所以,大众末计的细心执受,就是生命的象征,一切感觉的来源。刺激多方面或者全身,就能引起全身的感受,因此证明心识是普遍的执受着。不然,也就不能同时生起多方面的感受了。大众部的执受心,是常在而有演变的,在不息的变化中,适应众生身量的大小而大小。这遍依于身的心,无时不在,而六识却是起灭间断的;所以遍依根身的执受心,必然是细意识。这遍依于身的细心,不但与大乘唯识学上的本识执受根身有关,就是对藏识之所以为藏,也有直接的关系。
第三项 生起六识的根本识
大众部的根本识,是六识生起的所依;无着论师在『摄大乘论』里,早就把它看成阿赖耶识的异名。论上说:
「于大众部阿笈摩中,亦以异门密意说此名根本识,如树依根」。
世亲『释论』(卷三),作了简单的解说:
「谓根本识,为一切识根本因故;譬如树根、茎等总因,若离其根、茎等无有」。
「如树依根」的依,世亲解释做诸识的根本因。护法『成唯识论』(卷三),说「是眼等识所依止故」。有人望文生义,说世亲是约种子作亲因说的,护法是约赖耶现行作六识俱有依说的。其实,大众部并不如此,世亲也是从现行的细心而说。像世亲『三十唯识论』说的「依止根本识,五识随缘现」,几曾有种识的意味?这生起六识的细心,像树茎、树枝所依的树根一样。在这里,见到了本识思想的源泉,也见到了「本识」名字的成立。『解深密经』的阿陀那识,『楞伽经』的一切根识,都是直接从这「根本识」演化而出。本识思想的成立,虽说与上面所叙述的真我、细蕴、细心都有关系,虽可说是这些思想共同要求的合流,但比较主要的,要算大众部的根本识,分别论者的一心,经部的集起心。它们在建立的目的及说明上,各有它的侧重点;而根本识的重心,在说明心理活动的源泉。
根本识与大众系末宗异义的细意识,只是一体的两面,应该把它综合起来考察。这要从六根说起:五色根,佛弟子间有两个不同的看法:萨婆多它们说眼等五根是微妙不可见的色法。根的作用,是摄取外界的相貌;因色根取境的功能,才能引起眼等五识,识的作用是了别。还有大众部它们,说眼等只是血肉的结合,它根本没有见色、闻声的功能,见色闻声的是五识。大众系既没有把引发精神活动的能力,给予五根,五根只是肉团,那末对于根身灵活的感应,与所以不同非众生的色法,自然要给以其它的解说,这当然是意根了。谈到意根,各方面的意见更庞杂。上座系的铜鍱部,说意根就是肉团心,就是心藏;它把意根看成了物质的。其它学派,一致把它看做心法,这当然要比较正确得多。佛说十二处总摄一切法,如果把意处的意根,看成色法,那一切心心所法,又摄在那一处呢?在意根是心的意见里,又有过去心与现在心两派:说一切有系,是主张过去心的:它们不许二心同时现起,不许六识外别有细心,所以说剎那过去的六识,能引起后念的六识,叫意根。但意界是常论者,和大众部,是在六识以外建立一个恒存的细心,这细心有生起六识的功能。
意根,在十八界里属于意界。无间灭意论者,虽巧妙的解释了意界与六识界的差别,事实上并不能显出意界有什么特性。依『中阿含』「嗏啼经」看来,意根不但是意识,也是五识生起的所依。凡是论到六识的生起,是不能离却意根的。大众末计的「心依于身」,说明了因心的执取五根,才能遍身生起觉受。执持根身而起觉受,与五识的是否生起无关,与识上的苦受乐受也不同。像入定或熟睡的时侯,虽然不起五识与相应受,但出定与醒觉以后,我们还感有一种怡悦或劳顿的领受。假使熟睡时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感觉,那醒后的身识与意识,也不该有因熟睡而生劳倦之感,这就是细心执受的明证。依大众部的见解,眼不见色,耳不闻声,五根只是肉团。细心执持肉体,才能起觉受,生六识。总之,大众部的细心说,是遍藏在根身之内而无所不在;它与根身有密切的关系。众生与非众生,生存与死亡的分野,都在这里。认识作用的六识,也从它而起。细心的觉受,是生命的表象,是微细的心理活动。
唯识学上的本识,本来着重在生命缘起;在生命依持与现起六识的作用上,涌出了深秘的本识思想。后代的大乘唯识学者,虽也片段的叙述到这些,而把重心移到另一方面。不过,我们应该知道,细心的存在,是不能在持种受熏上得到证明的。
第三章 种习论探源
第一节 种习思想概说
种子与习气,是唯识学上的要题,它与细心合流,奠定了唯识学的根基。探索生命的本质,发现了遍通三世的细心。寻求诸法生起的原因,出现了种子与习气。种习与细心,有它的共同点,就是从粗显到微细,从显现到潜在,从间断到相续;在这些上,两者完全一致。化地部的穷生死蕴,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种习的目的,是要成为一切法生起的功能,它需要的性质是差别、变化。细心的目的,在作为杂染清净的所依性,这自然需要统一、固定。在这点上,细心与种习,无疑是截然不同的。种习,本来不一定要与细心结合(像经部的根身持种),但在「诸法种子所集起故,说名为心」的经文启示下,种子与细心,就很自然而合法的结合起来。不过,统一与差别,变转与固定,这不同的特性,再也无法融成一体。而理论上,又决不能让它对立,于是细心与种子的关系,规定为不一不异。
种是种子,习是习气或熏习。大乘唯识学里,特别采用这个名词。但在部派佛教里,随界、不失……有各式各样的名称。起初,这些都是从各种不同要求下产生,后来才渐渐的综合起来。它们共同的要求,是在某一法没有现起作用时,早已存在;一旦因缘和合,就会从潜在的能力转化为现实。萨婆多部,依现实的存在,推论到未来世中已有色、心一切法的存在,也可说是种子思想的表现。但它是三世实有论者,只见过去、过去,却不能转化过去的在新的形式下再现。它与种习思想,不能说无关,但到底是很疏远的。这种习思想,与过未无体说有密切关系。未来是无,就不能像有部那样把一切法的因体存在未来。业力等剎那灭去,不能说等于没有;过去既然无体,也就不能把它放在过去。这样,不论它有没有建立种子与习气,这些潜力的保存,总得安放在现在。在现在的那里呢?在生命缘起为中心的佛法,是必然要把它摄属到有情身上。有的说依根身(色),有的说依心。结果,种习与细心的结合,成了唯识学者的公论。
种子与习气,都是根据比喻而来。豆、麦,都是种子。种子虽需要其它适当的条件,才能抽芽、发叶、开花、结果;但豆叶、豆花与麦叶、麦花的差别,主要的是种子。水、土等条件,虽说能引起相当的变化,但究竟微乎其微。种子不但有生起的功能,并且生起的结果,还和它同类。生起诸法的功能,叫它做种子,就是采取这个意义。后代的唯识学者,把种子演化贯通到异类因果,其实种子的本义,在同类因果。习气,就是熏习的余气。像一张白纸,本没有香气和黄色,把它放在香炉上一熏,白纸就染上了檀香和黄色。这个熏染的过程,叫熏习;纸上的香气和黄色,就是习气(后代也叫它为熏习)。熏习的本义,是甲受了乙外铄的熏染,甲起了限度内(不失本性)的变化。这虽是甲乙发生关系的结果,但甲是被动的主体,乙是主动的客体,关系不是相互的。
种子,『阿含经』早有明文,像「识种」、「心种」、「五种子」,各派都承认它是佛说(解说有出入)。像大乘唯识学的种子说,原始佛教是没有的。这要经过学派的辨析,要有部异师与经部合作,才积极的发达起来。所以,一直到了大乘教中,还充满有部系的色彩。习气,本不是能生诸法的功能,它与烦恼有关,与覆染本净的思想相互结合。习气的本义,是说受了某一法的影响,影响到本身,本身现起某一法的倾向与色彩。它被看为颠倒错乱现象的动因。种子与习气,经历了错综的演变,往往化合成一体的异名。大乘唯识学里,这两者的差别性,已没有绝对的分野;但亲生自果与受染乱现的思想,仍然存在,并且演出了各别的学派。这一点,我们应该深切的注意才好。
第二节 微细潜在的烦恼
第一项 随眠
一、总说 在部派佛教里,随眠被争论着,争论它是不是心相应行(心所)其实问题的重心,却另有所在。众生的不得解脱生死,原因在烦恼未断。烦恼是特殊的心理作用,它在心上现起时,能使心烦动恼乱,现在、未来都得不到安静。断了烦恼,才能「毕故不造新」,不再感受生死苦果。我们不也常起善心吗?在烦恼不起的时侯,为什么还是凡夫,不是圣人?虽然有人高唱「一念清净一念佛」,事实上,我们还要生起烦恼;过去烦恼的势力,还在支配我们。这一念善心,不同圣者的善心,还充满杂染的黑影。这样,就要考虑到过去烦恼势力的潜在,未来烦恼生起的功能。在这点上,微细的、相续的、潜在的随眠,就被佛弟子在经中发现。心不相应的随眠论者,与反对派的相应论者,引起了很大的辨论。后来又引出其它的见解,随眠问题是更复杂化了。
二、有部的心相应行说 萨婆多部的见解,未来还要生起烦恼,这是因为烦恼没有得到非择灭。过去的烦恼,因有不相应的「得」的力量,使烦恼属于有情,没有和它脱离关系。在这样的思想下,过去烦恼的势力,或能生烦恼的功能,老实说用不着。它有了「三世实有」,再加上「得」和「非得」,凡圣缚解的差别就可以建立。
「若有一类,非于多时为欲贪缠缠心而住;设心暂时起欲贪缠,寻如实知出离方便。彼由此故,于欲贪缠能正遣除,并随眠断」。
依经典(转引『俱舍论』卷十九)的明文,很可以看出缠和随眠的分别。「起欲贪缠」,「为欲贪缠缠心而住」,缠是烦恼的现起而与心相应的。此外别有随眠,除有部以外,一切学派都把它看成与现缠不同。唯有有部学者,认为随眠是缠的异名,也是与心相应的心所。像『俱舍论』(卷十九)说:
「毘婆沙师作如是说:欲贪等体,即是随眠。岂不违经?无违经失。并随眠者,并随缚故;或经于得假说随眠,如火等中立苦等想。阿毘达磨依实相说,即诸烦恼说名随眠,由此随眠是相应法。何理为证知定相应?以诸随眠染恼心故,覆障心故,能违善故」。
它用「或设劬劳为遮彼起而数现起」的随缚义:「谓能起得恒随有情常为过患」的恒随义,解释随眠。以阿毘达磨者自宗的正理,判佛说为假说。不过它用三个定义证明随眠是心相应行,在其它的学派看来,这都不成为随眠的作用。
三、大众分别说系的心不相应说 大众系分别说系,一致以随眠为心不相应行,与缠不同。『异部宗轮论』说:
「随眠非心非心所法,亦无所缘。随眠异缠,缠异随眠。应说随眠与心不 相应,缠与心相应」。
要理解大众分别说系的随眠,应记得它是心性本净论者,它怎样重视性净尘染的思想。真谛译的『随相论』,有关于随眠的解释:
「如僧祗(即大众)等部说:众生心性本净,客尘所污。净即是三善根。众生无始已来有客尘,即是烦恼,烦恼即是随眠等烦恼,随眠烦恼即是三不善根。……由有三不善根故起贪瞋等不善,不善生时,与三不善根相扶,故言相应」。
覆障净心的客尘,就是随眠。它说随眠是三不善根,但奘门的传说(见『唯识义蕴』卷二),随眠与缠一样,也有十种。据『顺正理论』(卷四十六)的记载,分别论者的随眠,只许七种。或许分别论者立七随眠,大众部等以三不善根为随眠吧!总之,在凡夫位上,随眠是从来不相离的。因随眠生起贪等不善心所,才是相应。它把相应解释做「与不善根相扶」,依一般共同的见解应该是说心所与心相应。众生的心性本净,又没有贪等烦恼现起,然而还是凡夫,不是圣人,归根是随眠在作障。这依随眠的存在,分别凡圣的界线,窥基的『宗轮论述记』,与智周的『唯识演秘』,都曾经说到;但说到无心定,是完全错误了。『宗轮论述记』说:
「在无心位起善等时,名异生等,但由随眠恒在身故。若是心所,无心等位应是圣人」。
大众系与分别说系,根本不许有无心的有情,怎么依无心有惑的见解,来成立随眠是不相应呢?大众部的见解,不思不觉间也有随眠存在(见『顺正理论』卷四十五),它不像相应心所的缠,要在心识活动中出现。它虽不与心相应,却也展开它的黑影,影响那清净的心性,使它成为有漏。随眠与缠,确是种子,现行的关系,如『大毘婆论』(卷六十)说:
「缠从随眠生」。
『顺正理论』(卷四十五)也说:
「且分别论执随眠体是不相应,可少有用,彼宗非拨过去未来,勿烦恼生无有因故」。
这都是随眠生缠的明证。『成唯识论义蕴』(卷二)也有详细的引述:
「问:大众随眠为是种不﹖答:俱舍十九牒彼计云:若执烦恼别有随眠心不相应名烦恼种;此中复说名贪等故,如现贪等。若不对种,何名现贪?故知此师随眠是种。现行贪等与心相应,故此随眠名不相应」。
随眠是现行贪等种子,可说毫无疑问。但勿以为它是种子,就轻视它的力量。它虽没有积极的活动到精神界去,它在不生现行的时侯,还是染污净心的。随眠比较心性,虽说是客尘,但无始以来就有,随眠也该是本有的。我们进一步要问,现起烦恼有没有增长随眠的力量?换句话说,随眠有没有新熏的?玄奘门下传说的大众、分别说系,「彼许种子而无熏习」(『成唯识论学记』卷四);「破大众部,然彼无熏习义」(『成唯识论述记』卷四)。但考寻论典,它们确是有熏习的,像『成实论』(卷三)说:
「汝法中,虽说心不相应使(使,是随眠的异译),与心相应结缠作因。 ……汝法中,虽说久习结缠,则名为使」。
「久习结缠则名为使」,可说是熏习最明显的证据(它的熏习论,后面还要说)。成实论主自宗,主张「是垢心(缠)修集则名为使」(见『成实论』卷十),与「久习结缠则名为使」相近。但成实论宗,是在烦恼相续展转增盛的意义上建立随眠,还是现行的心法,不像不相应行的随眠论者,建立在心心所法以外。
大众系他们发现了烦恼的潜在力,这或是本具,或是新熏的,最初展开了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的思想。但一般人的见解,要发生疑间:烦恼有种子,其它一切法为什么没有呢﹖『成实论』主曾这样的责问过(论卷三):
「身心等业亦有久习相,是亦应有似使心不相应行」!
『俱舍论』主也曾责难过(论卷十九):「若执烦恼别有随眠心不相应名烦恼种,应许念种非但功能,别有不相应能引生后念。此既不尔,彼云何然」!
这确乎是很费解的。现存参考的资料既不完全,我们也无从作适当的解说。不过,在佛家业感的缘起论里,是否色法也要各从自种生?烦恼的潜能是随眠;业是动力,大众部各派,都不许它是色性,把它建立在内心的活动上。这内心的活动,至少大众部是承认有熏习的。明净的心性,在相续的演化下,成为无漏和善法的根据。惑业的能力,遇相当的现缘,招感一切色法。这要不要业力以外的种子,还值得注意。怕由心所生的论调,大众部它们还是非常彻底的呢!
四、犊子系的亦心相应亦心不相应说 随眠,不是心所法,这似乎是佛的本意。不但有经文的明证,就是从学派上看,也只有部系才主张随眠即缠。有部系中,除迦旃延尼子派以外,像譬喻经部师,大德法救(见『婆沙』卷五十一),也都主张缠和随眠不同。不过,这要在过未无体的思想下,才会感到随眠潜在的需要。犊子系是三世实有论者,它也建立了「得」,不知怎样解释不相应行随眠的作用!这难怪要受众贤的批评了。『顺正理谕』(卷四十五)说:
「然犊子部信有去来,执有随眠非相应法,如是所执极为无用。如彼论言:诸欲贪缠,一切皆是欲贪随眠,有欲贪随眠非欲贪缠,谓不相应欲贪随眠」
依犊子系的见解,随眠是一切烦恼的总名;其中心相应的一分,又叫做缠。还有那不相应行的一分,与缠不同。它多少调和了随眠的诤论。
经部非相应非不相应的随眠说,留到下面去再谈。
第二项 习气
习气、熏习、习地(即住地),在大乘教学上广泛的应用着。瑜伽派虽还保存烦恼气分的习气,但它继承经部的思想,已把熏习应用到一切法上。从释尊本教上看,习气就是烦恼的气分,此外好象没有什么习气。习气的有无,是佛与二乘断障的差别,像『大智度论』(卷二)说:「阿罗汉、辟支佛,虽破三毒,气分不尽。譬如香在器中,香虽去,余气故在。又如草木薪火烧,烟出炭灰不尽,火力薄故。佛三毒永尽无余,譬如劫尽火烧,须弥山、一切地都尽,无烟无炭。如舍利弗瞋恚余习,难陀淫欲余习,毕陵伽婆蹉慢余习。譬如人被锁,初脱时行犹不便」。
佛是烦恼、习气都尽了的,声闻、独觉还剩有余习。这烦恼气分的余习,就是无始以来一切烦恼的惯习性。烦恼虽已断却,这习气还在身体、言语、意识上不自觉的流露出来。像舍利弗的「心坚」,毕陵伽婆蹉的喊人「小婢」。它虽是烦恼气分,但并不是偏于心理的。习气的体性,可以暂且勿论,重要的问题,是小乘有没有断习气。大天的罗汉「为余所诱」,「犹有无知」,「亦有犹豫」,都是习气之一。大众系等主张罗汉有无知、有犹疑,萨婆多部等主张「虽断而犹现行」,这在部派分裂上,是一个著名的诤论。据有部(大毘婆沙论』卷九十九)的传说:大天不正思惟,在梦里遗了精,说是天魔的娆乱。他给弟子们授记 ,他们是罗汉。弟子们自觉没有自证智,还有疑惑,大天却说这是「不染无知」、「处非处疑」。据真谛记的解说:这都有真有假:罗汉确乎可以受天魔的娆乱,确乎有不染无知与处非处疑。但大天和弟子,都不是罗汉,所以是假的。他们对初事的见解是同的,后二事就有很大的出入。真谛怪他的弟子不是罗汉,这也不致引起教理上的纠纷。『婆沙』说他毁谤罗汉没有自证智,还有疑惑。圣者证果而没有自觉与证信,在后代佛教思想上,没有这种痕迹。居于大众系领导地位的大天,也不致那样荒唐。事实上,这是「不染无知」、「处非处疑」,阿罗汉有没有断的诤论。
罗汉有无知、有疑惑,这是指出了罗汉功德上的缺点。在以罗汉为究竟的上座面前,简直等于诬辱,这才引起了严重的纠纷,促成部派的分裂;大天也被反对者描写成恶魔。大天的呼声,震醒了全体佛教界,获得了新的认识,从狭隘的罗汉中心论里解放出来。罗汉的无知未断,还有它要做的事,才回小向大。大乘不共境、行、果的新天地,都在罗汉不断余习的光明下发现。
大天的「不净漏失」、「不染无知」、「处非处疑」,本来都是习气。但有部特别扩大了不染无知,使它与习气有同样的意义。在『大毘婆沙论』卷十六所说的习气,卷九所说的不染污邪智,也在说佛陀毕竟永断,声闻、独觉还有现行。『顺正理论』卷二十八,对不染无知,提出两个大同小异的解说:一、不染污无知,是「于彼味等境中,数习于解无堪能智,此所引劣智,名不染污无知。即此俱生心心所法,总名习气」。这是说习气是有漏劣慧与它俱生的心心所法。二、是「所有无染心及相续,由诸烦恼间杂所熏,有能顺生烦恼气分;故诸无染心及眷属,似彼行相而生」。这是说习气是有漏劣智和同时的身心相续。依『顺正理论』主的见解,烦恼引起不染无知,是非常复杂的。一切圣者,虽都已经断尽,但有行与不行的差别。如解脱障体,也是劣无知,慧解脱罗汉还要现行。像『顺正理论』(卷七十)说:
「何等名为解脱障体?诸阿罗汉心已解脱,而更求解脱,为解脱彼障。谓于所障诸解脱中,有劣无知无覆无记性,能障解脱,是解脱障体。于彼彼界得离染时,虽已无余断而起解脱,彼不行时,方名解脱彼」。
又像学、无学的练根,也是为了「遮遣见修所断惑力所引发无覆无记无知现行」。可知退法等五种种性,虽是无学,也还有不染无知现前。众贤一贯的意见,断是断了,行或者还要行。不过习气与不染无知,有部的古师,也有主张不断的,像『大毘婆沙论』(卷十六)说:
「有余师说:阿罗汉等亦现行痴,不染无知犹未断故」。
这明显的说不染无知不断,所以有现行的愚痴,与「虽断而犹现行」的意见,截然不同。
检讨唯识学的种子思想,为什么要谈到习气与不染无知呢?一、习气在一分唯识学里,被看为与种子共同的东西,那末习气的本义,也是需要认识的。二、在大乘教学里,习气与随眠渐渐的融合起来。从随眠的心不相应,走上习气(习地)的心不相应。习烦恼与起烦恼,有的等于随眠与缠,有的等于烦恼与习气。而小乘有没有断习,也就成了可讨论的问题。三、心性本净,无始以来习气所染,成了唯识学上普遍而极根本的问题。习气已替代随眠成为客尘的本质。这样,唯识思想的探求者,自然有加以理解的必要。
第三项 阿赖耶
第八识虽有很多的名称,阿赖耶要算最主要的了。阿赖耶在初期的佛教界,并没有被认为细心,它是以「着」的资格出现的。它在唯识学上占有这样的地位,当然在它名词的本身,有被人认为细心的可能。阿赖耶定义的不同,也是后代唯识学分歧的地方,我们需要虚心的去认识它。无着论师在『摄大乘论』(卷上)说:
「声闻乘中,亦以异门密意已说阿赖耶识,如彼增一阿笈摩说:世间众生,爱阿赖耶、乐阿赖耶、欣阿赖耶、喜阿赖耶。……于声闻乘如来出现四德经中,由此异门密意,已显阿赖耶」。
这里说的『增一阿含』,无性说它是一切有部的。现存的汉译『增一阿含』,并没有这『如来出现四德经』;这也可见印度小乘经典彼此的不同了。在律部中,佛起初不想说法,原因就是众生乐阿赖耶等,铜鍱部经律,作三阿赖耶,阿赖耶为众生不易解脱的症结所在。阿赖耶是什么?『摄论』提出了「五取蕴」、「贪俱乐受」、「萨迦耶见」三说;梁译的『世亲释论』卷二,又提出了「寿命」、「道」、「六尘」、「见及尘」四说;『成唯识论』又加上「五欲」、「转识等」、「色身」。究竟有部有这般异说呢,还是论师的假叙呢?这都没什么重要,阿赖耶究竟是什么意义,倒是值得检讨的。
唯识学里,阿赖耶有多样的解释,比较共同而更适当的,是「家」、「宅」(窟宅)、「依」、「处」,唐玄奘旁翻做「藏」,也还相当的亲切。根据各种译典去领会阿赖耶的含义,可以分为「摄藏」、「隐藏」、「执藏」,但这是同一意义多方面的看法。这可以举一个比喻:一张吸水纸,吸饱了墨汁,纸也变成了黑纸。在这纸墨的结合上,可以充分表显赖耶的含义。像纸能摄取墨汁,纸是能摄藏,也就是墨汁所摄藏的地方。无着论师的赖耶,有能藏、所藏义,就是这摄藏的能(主动)所(被动)两面的解释。这摄藏的要义是「依」。又像纸吸了墨汁,黑色就隐覆了纸的本相,纸的本相也就潜藏在一片黑色的底里;这就是隐藏的能所两面观了。一分唯识学者,忽略了这一点,结果不要说『楞伽』,就是看为最重要依据的『解深密经』里的阿赖耶的定义,也被遗弃。这隐藏的要点是「潜」。又像墨汁固然渗透到纸的全身,纸也有它的吸引力,这就是执藏的能所两面观;它的要义是「系着」。一分唯识学者,但取了赖耶的被执着,忽略它本身的执取力,它们好象赖耶是没有能执着的作用一样。其实不然,像『俱舍论』(卷十六)引经说:
「汝为因此起欲、起贪、起亲、起爱、起阿赖耶、起尼延底、起耽着不」?
阿赖耶有能着的意义,经文是何等明显!『增壹阿含经』所说的阿赖耶,有部学者,也有说它是「萨迦耶见」,是「见」,也是在说明它的能取能着。如阿赖耶没有被解为能取能着的可能,那这些学者简直是胡说了。要知道一字作能所两面的解释,不但有能藏所藏作前例,也是文字上普遍的现象。
阿赖耶的本义是「着」,但一经引申,就具有广泛的含义。它比阿陀那、毘播迦、心、意、识,更能适应细心多种多样的性质,它也就自然被人采用作细心最正规的名字。阿赖耶是近于爱欲的烦恼,本与种习没有必然的关系;但因它与本识有关,在这微细的烦恼中,附带的加以说明。
第三节 业力的存在
第一项 概说
业力是佛法中最主要的论题。众生种种的差别,获得自身行为应得的结果,都建立在业力上。初期的佛教,因业力已普遍的受人信仰,所以多说明业力的必然受果与业用的差别;对于业力的体性与怎样存在,反而很少解说。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不能不讨论业的体性与怎样的存在;业力也就理论化,展开了各家各派的解说。一直到现在,业力还需要深刻的研究。它的因果(异熟)必然性,还需要再确立。
业,虽剎那间过去,而招感后果的力用还是存在。这「业力的存在」,是身口行为所引起的,是生起后果的功能。业力的存在,就是动力的存在。在这些上,它与种子或熏习,比细烦恼与种习的关系更密切。可以说,业力生来就含有种子的意味。我们只要稍微考察一下各派关于业力存在的说明,就很容易看出它是怎样的向种子说前进。像『楞伽经』的「业相」与「心能积集业」的业,简直就是种子的异名。要研究种习,是不能忽略业力的。
第二项 各派对业力存在的异说
一、萨婆多部的无表色 萨婆多部的见解,业有身、口、意三种。意业是思心所,因思心所所发动引生的形色、言语,叫做身表和语表,这都是色法。身表与语表业,剎那引起另一种不可表示,没有对碍的色法,叫无表色,就是无表业(依欲界说)。这无表色,是从四大所造,也有善与不善两类。无表色的教证,虽然很多,但主要是业力的相续增长。身表、语表,是剎那灭而间断的,意业也是三性不定的,但业力却是相续的,像经上说(转引『俱舍论』卷十三):
「成就有依七福业事,若行、若住、若寐、若觉,恒时相续,福业渐增,福业续起」。
这可以看出有某一类法(业力)在相续如流。佛曾说过「无表色」,虽然各家的解说不同,但因表色而引起的潜在业力,称为无表色,确也非常适宜。
二、经部的思种子 从有部流出的经部譬喻师,对业力的见解,和有部不同。『大毘婆沙论』(卷一百二十二)说:
「譬喻者说:表无表业,无实体性」。
身表、语表与无表色,它都认为不是真实的。形色是依显色的积聚而假立的;能诠的语声,一剎那不能诠表,多剎那相续也就不是实有。无表色,是「依过去大种施设,然过去大种体非有故」,也不是实有。它虽承认表无表色的名称,却不许它是业的实体。那末业是什么呢?『大毘婆沙论』(卷一百十三)说:「譬喻者说:身、语、意业,皆是一思」。
『婆沙』卷十九的「离思无异熟因」,也是这个意义。『俱舍论』卷十三,『顺正理论』卷三十四,都有譬喻者的业力说。大意说:考虑、决定时的「思维思」,是意业。因「思维思」而引起的「作事思」,能发动身体的运动,言语的诠表。这动身发语的「作事思」,是身业与语业。身体的运动与言语的诠表,只是思业作事所依的工具。这还在三业方面说,谈到无表业,譬喻论者只说成就。后代经部,说是因思心所的熏习,而微细相续渐渐转变。简单的说,无表业是微细潜在相续的思种子。它与有部对立起来,有部说是无表色,它却说是种子思。
三、成实论的无作业 从经部流出而折衷大众分别说系的『成实论』,它的三业说,与经部没多大出入,无表业却有不同的见地。『成实论』(卷七)说:
「从重业所集名无作(无表),常相续生,故知意业亦有无作。……何法名无作?答曰:因心生罪福,睡眠闷等是时常生,是名无作。……意无戒律仪,所以者何?若人在不善无记心,若无心,亦名持戒,故知尔时有无作。不善律仪亦如是。问曰:已知有无作法非心,今为是色?是不相应行?答曰:是行阴所摄。……色声香味触五法,非罪福性故。……又或但从意生无作,是无作云何名色性?有无色中亦有无作,无色中云何当有色耶」?
它说意业也有无表。它否认无表业是色法,主要是因为无色界中也有无表业存在。心是那样忽善、忽恶、忽有、忽无的,又怎能说业力是心呢?因此,它把无表业摄在不相应行中。成实论主,虽建立了潜在的业力,但对其它的色法、心法,没有像经部那样建立种子。这点,与『成业论』所说的不失,增长论者的意见相近。『成业论』说:
「由善不善身、语二业,蕴相续中引别法起,其体实有,心不相应行蕴所摄。有说此法名为增长,有说此法名不失坏。由此法故,能引当来爱非爱果」。
不失与增长,『顺正理论』卷十二、三十四、五十一,虽都把它看为与种子异名同实的东西,但依『成业论』看来,也还是局限在业力方面,与成实论师一样。
四、大众分别说系的成就与曾有 大众部他们的意见,无表色既不是业,也不是瑜伽师所说的定自在色。『成唯识论述记』(卷二)说:
「若大众、法密部,别立无表色,谓身勇身精进;上座胸中色法,亦法处摄」。
他们既不许无表色是潜在的业力,那怎样解说业力的存在呢?『大毘婆沙论』(卷十九)说:
「或复有执唯心心所有异熟因及异熟果,如大众部」。
招感异熟果的业因,大众部规定为心心所的功能。大众部的潜在的业力,建立在心心所法上,是可以推想而知。它与譬喻者的「离思无异熟因,离受无异熟果」,都把业因业果归结到心上,这实在是唯识思想一个重要的开展。但大众的「唯心心所有异熟因及异熟果」,或许是比较后起的。在相传目犍连子帝须所撰的『论事』里,大众部主张「声是异熟果」,「六处是异熟果」,就和『婆沙』的「唯心心所有异熟果」不同。它与正量部同样主张「表色是戒」,「戒非心法」,「戒得后自增长」。但大众的相续不失招感异熟的业力,并不就是表色。这不但大众系如此,化地、(分别说系)正量也都是这样。『论事』说正量部与化地部,和大众末派的案达罗学派,都说「身语表色是善不善性」。正量、化地又说「身语表色,同能引思有善不善性」。表色是戒善(或恶),因表色引起与思相应的善不善心心所,方是善业和恶业(但这还是现行的,不是潜在的)。像『显识论』说:
「正量部戒善,生此善业与无失法俱生。……业体生即谢灭,无失法不灭。……善是心相应法,故生而即灭;无失非心相应法,故不念念灭」。
大众分别说系,虽没有像正量部那样的建立不失法,但它善恶业剎那过去,业力也并不消失,这叫「曾有」、「成就」。大众、分别说系是过未无体论者,它说过去的业,是曾经现有的东西;它虽灭了,却成就在众生的相续中。意思说,众生没有离却这业力的影响,但过去所造的业,不能说它还是现实的。这等于说过去的善恶业,转化为潜力的存在,不离众生的身心相续中。在种子思想没有被明确揭示出来以前,二世(过未)无的学者,都用这个理论建立前后因果的关系。『成实论』(卷三)二世无家说:
「是业虽灭,而能与果作因,不言定知(知过去业),如字在纸。罪业亦尔,以此身造业,是业虽灭,果报不失」。
他们明白的表示:过去业是灭了,不能说它实有。业与身心相续的关系,像记载事件在纸上一样。事件虽然过去,检阅簿藉以及券约,作事者依然负有券约上的义务。这样,业虽然灭去,但此身心相续,还受有过去业力的影响,还能引起未来的果报。二世无者的「如字在纸」,与正量部的不失法,是同样思想的产物。经部的种子说,说明上比较进步些,内容也还是相同。不过,所取的譬喻不同,一个是如字在纸,一个是如种生果。在比较研究所得的结论,种子说,是二世无的必然结论。
曾有与成就,『中论(业品)疏』曾说:
「僧祗、昙无德(法藏)、譬喻,明现在业谢过去,体是无,而有曾有义,是故得果」。
曾有,是说它曾经是现实的;成就是说它现在还有关系,还有它力量的存在。成就与「得」相近,但二世无家没有把成就看成别有一物。譬喻者,依「众生不离是法」而假立的;昙无德部说「心不离是法」。那在建立成就的意见上,也有依众生、依心的二派。
五、正量部的不失法 三世实有者,没有考虑业力怎样存在的必要,因为灭入过去,业还是存在的。他们要讨论的,是业入过去以后,怎样与有情身心相续发生连系。因了系属有情的要求,建立了心不相应行的「得」。萨婆多和犊子系,都是这样的。但一经研求,一一法有一一法的「得」,「得」也还有得它的「得得」,法前、法后、法俱,成为最琐碎、最困难的论题。业力,因了得的力量,总算在没有感果,业得未离以前,还是属于有情。
正量部,在「得」以外,又建立了一个不失法。它用债券作比喻,像『显识论』说:
「正量部名为无失,譬如券约。故佛说颂:诸业不失,无数劫中,至聚集时,与生众报」。
正量部的不失法与得,在『显识论』里,是被看作种子的。正量部的『二十二明了论』,也认为得与不失有同样的意义。凡是摄属有情的一切法,都有得,但不失法却只限在业力方面。善恶业生起的时侯,就有得与不失法跟着同起。得的作用,在系属有情;不失却是业力变形的存在。这样,不失法与有部的无表色,经部的思种子,意义上非常的接近。正量部主张表色是戒,没有建立无表业。在它的意见,表色引生善恶业,业剎那过去,而还有感得未来果报的力量,这就是不失法。不失法与善恶业同时生起,但不像业体的剎那灭,要到感果以后才消失,如『随相论』说:
「业体生即谢灭,无失(不失)法不灭,摄业果令不失。无失法非念念灭法,是待时灭法,其有暂住义,待果生时,其体方谢」。
不失法的暂住不灭,依真谛三藏说:「是功用常,待果起方灭,中间无念念灭」,出『中论(业品)疏』。这点,与无表色、种子思,都不相同。不失法虽与业俱生,并且是「摄业果令不失」,但它本身不是业,不是善、恶,是心不相应行的无记法,它只是业力存在的符号。『中观论』(卷三),曾叙述不失法而加以批评说:
「不失法如券,业如负财物,此性则无记,分别有四种。见谛所不断,但思惟所断,以是不失法,诸业受果报」。
依『明了论』的解说,这无记是自性无记。它不是善、恶,与唯识学的种子是无记性,也有共同的趋向。「分别有四种」,青目释为三界系及不系。假使不失法是通于无漏不系的,应该不单是思惟所断,还有一分是不断的。正量学者,不致于有这样粗浅的矛盾。『随相论』也明白的说:「若无漏善不能得果,无有无失法与善俱生」。但思惟断,但三界系,是确然明白无可犹疑的。「分别有四种」,怕不是系与不系吧!
第三项 结说
把上面所说的总结起来看,「无表色」、「种子思」、「无作业」、「增长」、「不失」、「曾有」,这一切一切,都在说身语动作以外,引起业力的存在。这存在,是微细而潜在的,相续不断的,未来的果报是由它引起的。不论它名称是不是种子,已一律具有种子或熏习的含义。不过,种子摄藏在细心里,这要到大众、分别说、譬喻它们,才有这种倾向;因为业力的存生,就在众生的心中。
关于「业力存在」的体性,有部是「无见无对」的色法;经部是思上的功能;成实、正量、大众它们是心不相应行,但又有有别体、无别体的二派。有部把潜在的业力,看成色法,确有极大的困难。色的定义,是变坏或变碍,无表色对这两个定义,都不见得适合。色法的定义,本是依据常识的色法而建立的,把这定义应用到能力化的细色,自然要感到困难。这正像一般哲学家的唯心唯物的心、物定义,往往不是常识的心、物一样。经部说业力是思心所的种子,虽说它「此无别体」,「此不可说异于彼心」,到底业力没有能缘觉了的心用,不能适合心法的定义。这样,还是放在心不相应行里,但非色非心的又是什么呢?
我以为,潜在的业力,是因内心的发动,通过身语而表现出来;又因这身语的动作,影响内心,而生起的动能。它是心色为缘而起的东西,它是心色浑融的能力。最适当的名称,是业。身表、语表是色法,因身语而引起的潜在的动能,也就不妨叫它无表色;至少、它是不能离却色法而出现的。不过,有部把它看成四大种所造的实色,把它局限在色法的圈子里,是多少可以批评的。潜在的业力,本因思心所的引发而成为身口显著的行为;又因表色的活动,引起善不善的心心所法,再转化为潜在的能力。叫它做思种子,或心上的功能,确也无妨。不过,像经部那样把业从身、语上分离出来,使它成为纯心理的活动,规定为心上的功能。唯识思想,诚然是急转直下的接近了,但问题是值得考虑的。
不相应行,不离色心,却也并不是有触对的色法,能觉了的心用,可说是非色非心即色即心的。释尊对心不相应行,很少说到它,它在佛学上,是相当暗昧的术语。部派佛教开展以后,凡是有为法中,心、心所、色所不能含摄的,一起把它归纳到不相应行里。大众系的随眠、成就,正量的不失法,有部的得和命根,成实论主的无作业,这些都集中到心不相应中来,它成了佛家能力说的宝藏了。
第四节 有漏种子
第一项 说转部的一味蕴
微细的烦恼,潜在的业力,虽都是有漏的,但还有不限于业烦恼,而通于一切杂染的有漏种子说,像说转部的一味蕴等。它为什么称为说转﹖窥基的『宗轮论述记』,曾有两种解释:一、它有种子从现在相续转变到后世的思想;二、它有实法我,能从前世移转到后世的思想。但这都不是说转部立名的本义,应该依『异部宗轮论』说:
「谓说诸蕴,有从前世转至后世,立说转名」。
论文说得明白,是从诸蕴的移转得名的。那能移转的诸蕴,是怎样的呢?『异部宗轮论』说:
「有根边蕴,有一味蕴」。
二蕴的含义,『宗轮论』与各种论典,都没有详细的说到;只有窥基的『述记』曾这样说:
「一味者,即无始来展转和合一味而转,即细意识曾不间断,此具四蕴。 ……根谓向前细识,生死根本,故说为根。因此根故,有五蕴起。……然一味蕴是根本故,不说言边。其余间断五蕴之法,是末起故,名根边蕴」。
他把一味蕴,看做微细的心心所法,是没有色法的四蕴。一味相续的细心,是生死的根本,是间断五蕴所依而起的根本。这一味而转的细心,与论文的「诸蕴从前世转到后世」,不无矛盾。我们应当另求解释,『大毘婆沙论』卷十一,曾叙述到不明部派的二蕴说。把它对照的研究起来,觉得这与经量本计(说转)的二蕴说,完全一致。以『婆沙』的二蕴说,解释说转部的诸蕴移转,是再好也没有了!『婆沙论』说:
「有执蕴有二种:一根本蕴,二作用蕴。前蕴是常,后蕴非常。彼作是说:根本作用二蕴虽别,而共和合成一有情,如是可能忆本所作。以作用蕴所作事,根本蕴能忆故」。
婆沙的二蕴说,虽在说明记忆的现象,但记忆与业果相续,上面曾一再说过,在过去所作的经验,怎样能保存不失的意义上,是有共同意趣的。这二蕴说,依生灭作用的五蕴现象,与恒住自性的五蕴本体,从体用差别的观点,分为作用、根本二蕴。这本来与有部的法体与作用大体相同,但有部关于业果相续与记忆作用,纯粹建立在生灭作用的相似相续上;二蕴说者,却把它建立在诸法的本体上。
他们的思想分化,仍然在说明诸行无常,又怎样可以从前世移转到后世的问题。剎那生灭的诸行,不能从前生转到后生,这几乎是各派见解所共同的。但有部主张有假名补特伽罗,就有移转的可能。犊子部等,认为有不可说我,才能移转。说转部主张有常住的一味的根本微细五蕴,所以有移转。依法体恒存的见地,从前所作的,现在还可以记忆;自作自受,也就可以建立。一味的根本蕴,是诸法的自体,是三世一如,是常住自性,这在有部也是许可的,只是不许在法体上建立记忆等罢了!这一味的根本蕴,确乎是种子思想的前身。在间断的五蕴作用背后,还潜伏着一味恒存的五蕴;一味的五蕴,是生起间断五蕴的根本。这二蕴,拿种子思想来说,就是种子与现行。种子说,虽是依一味蕴等演化而成,但在时间上,比较要迟一点。像窥基的一下就用种子、细意去解说它,不免有据今解古的毛病。说转部的二蕴说,是从有部分出的初期思想。异部宗轮论,除了几点特殊的教义而外,也说说转部与有部大体相同。所以用有部法体与作用的思想去解说它,比种子说要正确得多。
正确理解了一味蕴,说转部的胜义补特伽罗,也就可以解说。胜义,小乘学派,每把它认为与真实的意义相同,与世俗的假名相对。既说是胜义补特伽罗,必然是有体的。说转部的二蕴说,虽采用了体用差别的见解,但在建立补特伽罗的时侯,却不像有部那样单建立在生灭作用的相续上。依『婆沙论』所说,它是总依根本与作用二蕴,在体用不离的浑然统一上建立的。这和犊子部有同样的见解。说转部的胜义补特伽罗,与犊子系的不可说我,究竟有什么不同?或许是在三世实有与过未无体吧!总之,说转部建立一味常存的根本蕴,一方面是前后相续记忆过去的本体,一方面又是间断五蕴生起的所依。它的目的,还在解决这严重而迫切的问题。
第二项 化地部的穷生死蕴
化地部的穷生死蕴,向来就被唯识学者认为与本识所藏的种子有关,像无着论师的『摄大乘论』(卷上)说:
「化地部中,亦以异门密意说此名穷生死蕴」。
据『摄论』的解说,穷生死蕴,就是阿赖耶识中的种子,只是名字不同罢了。但在唯识思想史的发展上看,只能说这与后世一切种子的阿赖耶识有关,不能说就是瑜伽派的种子。古人对于穷生死蕴的见解,都是依『摄论无性释』,而加以推论。『无性释』(卷三)说:
「于彼部中,有三种蕴:一者、一念顷蕴,谓一剎那有生灭法。二者、一期生蕴,谓乃至死恒随转法。三者、穷生死蕴,谓乃至得金刚喻定恒随转法」。
在时间的长短上,建立这三蕴:一种是一剎那;一种是从生到老死;后一种是从无始以来,直到生死的最后边。这有一个疑问,第一种是剎那生灭法,第二与第三,是否也是剎那生灭的呢?假使是剎那生灭的,那就只有一蕴。假使不是剎那生灭,难道是一期常住的吗?古人曾有两种不同的答复:一说,化地部或许与犊子系的正量部相同,主张有长期的四相。就是说,有一类法,生起以后,到最后的灭尽,中间是没有生灭的。一说,虽一切法都是剎那灭的,但依相似相续建立后二种蕴。这里面的一期生蕴,向来都解释为像命根等的一期不断,由业力所感的总异熟果。穷生死蕴,『唯识义蕴』说是「谓第六识别有功能,穷生死际恒不断也」。『唯识学记』说是「至金刚恒转微细意识」。依『摄大乘论』的意思,是依种子说的。
穷生死蕴,在汉译的小乘论典,就是『异部宗轮论』,也都没有说到。直到无着论师的『摄大乘论』,才开始有穷生死蕴的记载。这虽不能说在『摄论』时代,才有穷生死蕴的思想,但说它是化地部的后期思想,还不致于有什么过失。看看化地部的后期思想吧!『异部宗轮论』说到化地部的末宗异义,有这样的话:
「随眠自性,恒居现在。诸蕴、处、界,亦恒现在」。
这已经在起灭间断一切法现象背后,指出蕴等一切法的念念恒在。这恒居现在,依窥基的解说,就是种子。梁译的『摄论世亲释』(卷二),也有近于种子的解说,它说:
「穷生死阴,恒在不尽,后时色心,因此还生。于无余涅盘前,此阴不尽,故名穷生死阴」。
「后时色心,因此还生」,确是很明显的种子论。但它的恒住现在与穷生死蕴的思想,到底怎样?因为文献不足,难得完满的认识。我们应该记得,化地部是主张诸行剎那灭的,同时又主张色根与心心所都有转变的。这与剎那生灭就不能转变,有前后转变就不能剎那灭的学者,有非常不同的地方。这一点,希望读者给它深刻的注意!『无性释』说:一念顷蕴是一剎那有生灭法,后二蕴都有恒随转法的定义。化地部的三蕴说,或许是这样的:一念顷蕴,是一切有生灭的现象界;后二蕴,都是不离生灭而相续转变潜在的功能。一念顷蕴,指一切法的剎那生灭说的;后二蕴指相续转变说的。依现象界的念念生灭,也说它念念恒存,恒住现在。它剎那转变,与「一切行皆剎那灭」,并无矛盾。它的一期生蕴,是业力所熏发的,能感一期自体果报的种子;直到一期生命的终结,业力熏发的功能,也就灭尽。穷生死蕴,是能生一切有漏色心的功能,直到金刚喻定,才灭尽无余。倘果真如此,那它与唯识学上的种子说,等流习气与异熟习气,有受尽相与无受尽相的关系,太密切了!
第三项 大众部的摄识
大众部的摄识,像『显识论』说:
「摩诃僧祗柯部名为摄识,即是不相应行。譬如诵经,第一遍未得,第二遍诵摄前第一,如是乃至第十遍诵通利时,即通摄前九。如是初识能变异在第二,如是乃至第九变异在第十中,第十能摄前九。即此第十变异之用,名为摄识;有前九用,故不失前九也」。
大众部建立根本识,这摄识的变异之用,是否属于本识,虽还不得而知,但这与大乘的摄藏种子识,不论在名称上,含义上,都是非常接近的。有人说:大众有种子而没有熏习,也可以此摄识去证明它的误解。它用诵经作比喻,说明这摄识的功用。我们诵经之所以能达到通利,不单是属于第一遍,或者第十遍的功能,一一的分析起来,那一遍也不能使我们通利,但也没有离却那一遍。一遍二遍不是独立的,不是诵了一遍这一遍就跟着消失。诵第二遍时,它含摄着第一遍的力用;这样,到第十遍就摄得前九遍的力用,这才能达到通利。这后后的含摄前前,就含有过去的力用转化来现在,使现在的力用更为强有力的意义,这就是熏习说的一种。其实,二世无的学派,都有这个见解。
摄识,是不相应行所摄的「变异之用」。它是识上的变异之用,还是后念的变用,能含摄前念变用的变异之用。它是变异之用,是能含摄的,是识上的,所以叫摄识;但它并不就是识。三界一切都在变化,这必有变化的力用(种子)。这摄用,不但可以暂时潜在而不致立刻生起变化,在前后的演变中,还能摄取前前的变用。这识上不相应行的能摄前前的变用,岂不等于随逐心识的种子吗?它比正量部的不失法,更要接近唯识学的种子说。从摄识的「识」字去看,它比一分经部的种依六处说,还要接近唯识得多。
第四项 经量部的种习
一、种子说的成立 各派都有种子思想,但特别发挥而贡献更大的,自然要算经部。经部从说一切有部流出,最初建立一味蕴,作为生起五蕴的所依,可说是种子说的胚胎。譬喻尊者,开始使它超出三世实有论,接受过未无体说。后来受着各派思想的激发,才建立起种子说。最引发种子思想的,要算潜在的烦恼与潜存的业力。心不相应行的随眠、不失法、摄识、无作业,还有无表色,也都是向种子思想前进的。经部师也是从业力潜在的思想,慢慢的走上种子论。『婆沙论』中的譬喻师,还没有明确的种子说。『婆沙』集成以后出世的龙树菩萨,在『中观论』里,才开始叙到业种相续说。种子说的成立,大概在『婆沙』与『中论』的著作之间。『中论』「观业品」说:
「如芽等相续,皆从种子生,从是而生果,离种无相续。从种有相续,从相续有果,先种后有果,不断亦不常。如是从初心,心法相续生,从是而有果,离心无相续。从心有相续,从相续有果,先业后有果,不断亦不常」。
业是过去了,但还能感果;为解决这因果不相及而能成为因果的现象,才采用了种子生果的比喻。在比喻与合法里,都有三事:
图片
种子───── 业
根芽等相续── 心心相续
果────── 爱非爱果
业虽然过去,但因造业的心(思),接着有其它的心心所法相续生起,到后来引起了异熟果,这叫从业感果。『顺正理论』(卷三十四)所说的,更要明白:
「譬喻宗说:如外种果感赴理成,如是应知业果感赴。谓如外种由遇别缘,为亲传因,感果已灭,由此后位,遂起根、芽、茎、枝、叶等诸异相法,体虽不住而相续转。于最后位,复遇别缘,方能为因生于自果。如是诸业于相续中,为亲传因,感果已灭,由此于后自相续中,有分位别异相法起,体虽不住而相续转。于最后位,复遇别缘,方能为因生于自果。…… 如是诸业,亦非亲为因,令自果生,然由展转力」。
它见到从种生果的现象,悟出了相续传生的道理。身、口、意三业,都是剎那过去,过去虽是灭无,但还有感果的功能。这能力,是必有,却难于捉摸的。业在灭时,亲生后念的相续心,而给以感果的可能性。这样展转传生下去,遇了外缘,才生起爱非爱的异熟果。约展转传生的意义,说业能感果。像有一杯毒乳,从乳演变到醒醐,虽毒乳的形色、味,都已不在,但还有毒性存在。醍醐杀人,也可以说乳毒杀人。心心不断的相续,成了前业后果的桥梁。这展转传生感果的能力,是潜在的,它是从业引起的,通过相续,达到感果的阶段。
这业力相续的思想,还不全同后代的种子说。它不但不能同时有果,也不是无间生果,它要经过相续传生才能生果。世亲和上座它们的种子与随界,已不是如种生果的种子,是说那相续中潜在的能力。后代唯识学上的种子说,显然是根据这如种相续生果的理论而演化成的。
二、种子的异名 在『顺正理论』卷十二、卷三十四、卷五十一,说到诸师各取种子的某一点,而建立了种子、随界(旧随界)、增长、不失(不失法)、熏习(习气)、功能、意行等种种不同的名字。不失与增长,众贤虽把它看成经部种子的异名,但依『成业论』的解说,不失是不相应行所摄的别法,依佛说「诸业不失」而建立的。增长,虽不知它的派别,它依佛说的「福业增长」而建立,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功能,是能生的力用,世亲与上座都采用它。但依「诸师随义差别」看来,似乎也有专用功能一名的学者,像上座的专用随界一样。意行,也是种子的异名,意义不大明白,或许是随意识而流行。习气,已经从烦恼余习的本义,演变成种子的异名了。世亲与上座,虽没有专用它,大德虽还把习气解说做烦恼所引。但『顺正理论』(卷三十四),已说譬喻宗有习气(卷三十四说习气不说熏习,卷十四与五十一,说熏习不说习气,可知这两个名词是一系 的)论者。『顺正理论』(卷十四),众贤在抨击『俱舍论』主时,曾说「又如所执,于后心中前心差别所引习气,此不可说异于前心」,可见世亲论师也曾用「习气」。习气是熏习的余气,不再单是烦恼气分了。种子,是『俱舍论』主所常用的,它继承古师种子相续生果的思想。它比上座的「旧随界」,要通俗些,经上「心种」、「识种」、「五种子」的证据也不少。它在唯识学的能力论里,是胜利者,像细心中的阿赖耶识一样。
最有意义的,要算上座的旧随界。众贤虽批评它:「又随界言,非圣教说,但上座等擅立此名」(见『顺正理论』卷十五);但它的含义,比种子要丰富得多。「旧」,表示这引生后果的功能性,不是生果时新起的。但这是说久久熏习展转传来,不像本有论者的本有。(『演秘』卷三,说是「新旧师别,旧名随界」,不免望文生义。)「随」呢,它引经证说(见『顺正理论』卷十八):
「如是补特伽罗,善法隐没,恶法出现,有随俱行善根未断」。
这正与随眠的随相同,都是潜在而随逐的。善心现行时,可以有欲贪等的随眠;恶法出现时,也有随俱行的善根。「界」,才是正面说明这能生后果的功能性。界,在佛经上,有重要的地位,像十八界、六界。『杂阿含经』有「界诵」;『中阿含』有「多界经」;十力中有种种界智力。界是什么意义?『俱舍』、『顺正理论』,都解说做「种族」、「种类」。『俱舍论』(卷一)说:
「如一山中有多铜铁金银等族,说名多界。如是一身或一相续,有十八类诸法种族,名十八界。此中种族,是生本义」。
界是生本义,也就是因义,本是佛教界共有的解说。上座他们就把熏习所成,能生后果的因性叫做界。又像『顺正理论』(卷七十五)说:
「若如实知诸有情类前际无始数习所成志性、随眠,及诸法性种种差别,无罣碍智,名种种界智力」。
这志性、随眠、法性,是界的异名,是一切众生无始以来数习所成的。『顺正理论』主的目的,虽在说它的种种差别,但界有无始以来数习所成的意义,也是有部共许的。依唯识学的见地来说,这旧随界与「无始以来界」有关。界是各各类别的,又是能生自果的,与矿「藏」有相同的意义。简单说,界是种义;分析起来,就有能生,与类别共聚的意义。把它与「旧」、「随」总合起来,确乎能表达种子说各方面的性质。
三、种子的体相 种子是能生后果的功能,是微细难见的,所以上座说「此旧随界体不可说」(见『顺正理论』卷十八);「然其自体不可记别」(见论卷四十五)。它的性质,只能从它的前因、后果,与潜伏流行的所依中表显出来。上座的解说,像『顺正理论』(卷十八)说:
「是种种法所熏成界以为其相。……但可说言是业烦恼所熏」。
随界是从业烦恼熏习而来。但怎样熏习,还欠缺明确的记述。『顺正理论』又说:
「即诸有情相续展转能为因性」。「而自相续展转相仍犹为因性」。
「能为因性」,是界的作用。它之所以能为因性,是需要展转。虽可说界也是相续展转的,但我们应该注意!剎那过去了的东西,它怎能引起很久以后的果报?虽可以想象它的潜在,但它是微细到不可捉摸的。它潜在那里呢?于是指出那显而易见的「相续展转」,或「展转相仍」,像根茎叶一样,使它成为前因后果的连索。这本是譬喻者的共义,「根芽枝叶茎等诸异相法,体虽不住而相续转」,是展转相续的注脚。见所依的展转相续,可以想象随界的随逐而转。目的在说明能为因性的相续,但没法作正面的解说,只能在显而易见的相续展转中说。这个说明能为因性的妙方便,后代的唯识学者,虽大谈种子,反而有些隔膜了。
世亲论师对种子的定义,像『俱舍论』说:
「此中何法名为种子?谓名与色于生自果所有功能」(卷四)「何等名为烦恼种子?谓自体上差别功能」(卷十九)。
『顺正理论』叙述论主的意见,也说:
「即后心上功能差别,说为种子」(卷十二)。「于相续中,惑所引功能方名惑种」(卷六十八)。
种子是功能,是功能差别,这相当于上座的能为因性。能生自果的功能,是前念熏习所引起的;引生了功能以后,展转传来。说明它的冥传相写,论主常用「相续、展转、差别」去表示它;也有用「展转邻近功能差别」的。这比上座的展转相续,要进步些。『俱舍论』说:
「此中何法名为种子﹖谓名与色,于生自果所有展转邻近功能,此由相续转变差别」(卷四)。「从业相续转变差别生」(卷三十)。
相续、转变、差别,论主自有解说,像『俱舍论』说:
「何名转变?谓相续中前后异性。何名相续﹖谓因果性三世诸行。何名差别?谓有无间生果功能」(卷四)。「谓业为先,后色心起,中无间断,名为相续。即此相续,后后剎那异前前生,名为转变。于最后时有胜功能,无间生果,胜余转变,故名差别(卷三十)(『顺正理论』卷五十一大同)。
论主的意见,我们只要回忆譬喻者建立种子相续生果的思想,就可以明白。有人专在潜能的见解上去解说,反而难得明了。不论是「后色心起」,或是「因果性三世诸行」,都是说那显而易见的所依相续,像根、芽、茎的相续一样。这相续的色心,从前前引生,所以是果;它能引生后后,所以是因;前后迁流,所以叫诸行;这迁流是剎那剎那中间没有间距的,所以叫相续。这相续的诸行,后后的不同前前,像茎不同芽,花又不同茎。『顺正理论』(卷三十四)的「由此于后自相续中有分位别异相法起」,说得再明白不过。我们要注意!所依的相续,不是一味的,有种种的差别,这叫相续的转变。转变到最后,有无间生果的功能现起,像临命终时现起明了的,或重、或近起、或数习的熏习。这无间生果的功能,非常强盛,比以前潜伏不同,所以叫差别。差别,依真谛译,有殊胜的意义,就是论上说的功力胜前的胜功能。功能,从前心引起以来,在相续展转的所依中潜流,到最后才显现出来,这已到感果的前一念了。「邻近功能」的邻近,是快要邻近生果的阶段。相续、转变、差别与邻近,应该这样解说!
相续转变的所依,本是功能性潜渡的连索。所依既然相续转变,潜流的功能,也在相续转变,这是可以不言而喻的。不过,先轨范师的「思所熏习微细相续渐渐转变差别而生」,已经是专依种子而解说的了。
四、受熏与所依 能为因性的功能,是熏习所成的,在所依的相续转变中潜流的,这自然要讨论到受熏与所依。『摄论无性释』(卷二)说:
「且有尔所熏习异计,或说六识展转相熏,或说前念熏于后念,或说熏识剎那种类。……若言依上种类句义,六种转识或二剎那同一识类,或剎那类无有差别;由异品故,或即彼识或彼剎那有熏习相」。
『成唯识论』(卷三)所遮破的受熏异计很多:
图片
┌─ 六识受熏
五蕴受熏─┼─ 色不相应受熏
└─ 心所受熏
识类受熏
识事识类前后受「互」熏
单拿经部来说,『成唯识论演秘』(卷三)就说有四计:
「经部师计,总有四类:一、本经部计内六根是所熏性;……二、六识展转而互相熏;三、前念熏后;四、类受熏」。
『演秘』所说的,就是在无性三说上再加一个六处受熏。现在先从无性的三说说起。这三说,都是建立在六识受熏上的。第一、六识展转相熏,『演秘』虽说它是经部的见解,但经部是不许六识俱时的。无性把「三差别相违」,解说为同时受熏,根本还成问题。第二、前念熏习后念,是譬喻宗的本义。它不许有俱时因果,俱有就不能相熏,与唯识瑜伽派不同。那末,前念熏习后念,是它必然的主张。第三、是熏识剎那种类,这又有识类与剎那类二计。识类,依前人的见解,是在前识、后识之上,假立一一味无别的类性。前心后心不同时,怎能成为熏习?所以建立一贯通前后的假类;是同类,所以就不妨受熏。
无性的三说,在无性、护法的时代,经部师或许有这许多异见,但在无着、世亲论师时,这只是同一的六识受熏。无性的三说,是依『摄论』的一颂而来,『摄论』(卷上)说:
「六识无相应,三差别相违,二念不俱有,类例余成失」。
无着论师的本义,我们当然不能穿凿,但依世亲论师的解说,还可以明白。『世亲释论』(卷二)说:
「六识无相应者,谓彼诸识有动转故。三差别相违者,谓彼诸识别别所依,别别所缘,别别作意;复有余义,别别行相一一转故。譬喻论师欲令前念熏于后念,为遮彼故,说言二念不得俱有,无二剎那一时而有俱生俱灭熏习住故。若谓此识种类如是,虽不相应,然同识类亦得相熏。如是例余应成过失。……识亦应尔,虽同识法,何得相熏」?
『摄论』叙述了种子六义,所熏四义,证实了唯有阿赖耶识才是受熏者。接着说「六识无相应」一颂,遮破六识的不能受熏。「六识无相应」,『释论』解说做「谓彼诸识有动转故」。意思说:六识是忽有、忽无、忽善、忽恶的,欠缺了四义中的「坚」义,所以不能受熏。「三差别相违」,『世亲释论』并没有说它破同时展转相熏;不过从六识的所依根、所缘境、作意三种差别,说明六识间彼此相违;相违,所以不能成为受熏者。这不但不是说因「三差别相违」而不能俱时受熏,也不是说因相违而前识不能熏后识。依『摄论』的意思,不论是所依、所缘、作意,或者行相,都要一味相续的,才有受熏持种的能力,这只有赖耶。六识在相续中,忽而眼识,忽而耳识,根、境、作意都不是一味的,彼此相乖,这怎能成为受熏者呢?『成唯识论』的「根、境、作意、善等类别,易脱起故」,就是这个思想。但无性见了下文的前后相熏,望文生义的说:
「若六转识定俱有者,不应所缘、所依、作意三种各别。以各别故,六种转识不定俱生。不俱生故,无定相应。无相应故,何有所熏能熏之义」?
他从六识根、境、作意差别的理由,证明六识不一定俱有。既不定俱有,就没有相应的意义,因此也不成能熏所熏了。窥基不满意他的见解,所以有「第八六识,根等许别,行相亦异,又无同喻,非极成因」。所以他又提出「今释但遮六识体非受熏,……非识恒起,故无熏习,不同无性」,这是窥基的卓见。但它却把世亲、无性的意见,同样看待,不知世亲论师根本没有这样的见解。
假使参考有部对经部熏习说的批评,这「三差别相违」的本义,更会明白些。『顺正理论』卷五十一,经部师建立它的「且业为先,心后续起」。众贤也用「以业与心有差别故」,与从前业后心的体、类、因三种差别来攻讦,并没有破它的俱时而有。这虽是旁证,也可以知道不是难它的俱有相熏了。
「六识无相应,三差别相违」,是总破六识不能受熏。不论那一派,只要主张六识受熏,就在所破之内。「二念不俱有」,才别破经部譬喻师。理由很简单,前后不能同时有,就没有能熏所熏的熏习义。不过,经部师是不承认被破的。「类例余成失」的「类」,在譬喻者的本意,只是一种解说。它以为前识后识同是识,惟其同是识类,所以虽有前后,还是可以相熏。它以「类」说明前念熏后念的可能,并不是与前念熏后不同而另成一派。我们看看『顺正理论』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卷十八中,众贤难破上座的后念六处受熏说,是:「若此后时相续六处能感果者,与(前念)业、烦恼都不相应,如何熏彼可成随界」?
这正是从它的前后不俱,难它不能受熏。上座的解说是:
「岂不因果有相应义,与彼相同,令成缘故」。
它的「相同」,就是『摄论』的「类」,与「然同识类亦得相熏」。众贤的批评,先解说「相同」的意义,是「此相与彼相同」,然后用「与彼后时相续六处性类各别」,与「彼相亦无,何有相同」的理由来破它。并没有把它的「相同」,看成一个抽象而别体的东西。上座用「相同」来解说,也没有分为两派。我们转回来看世亲论师的见解,它的「若谓此识种类如是,虽不相应,然同识类,亦得相熏」,也只是说前识后识同是识,彼此是同类,所以不妨受熏。世亲论师也不过难它色根与色根是同类,也应该相熏!结论还是虽然同样是识法,又如何可以相熏?依旧免不了二念不俱的过失。后人解说做另一派,说它建立了类性为受熏者。这类性,还有什么「识类」与「剎那类」,受熏还有什么「识熏类」、「类熏识」、「类熏类」。经部师的熏习,成为四计、五计,或者还不止。事实上,经部师的受熏与种子的所依,只有三大派:一、六识受熏,二、六处受熏,三、细心受熏。
在种子说的成立里,引证『中观论』、『顺正理论』,都可以证明譬喻者的本义,受熏与种子的所依,是建立在心心所上的。它主张「离思无异熟因,离受无异熟果」。异熟因果是心法,那它的业种相续说,以心为受熏及(业所引起的因性的)所依,是当然的。『顺正理论』卷三十四,也说它的「内法相续,谓前后心恒无间断」。同时,它又是有心无所论者,心心相续,就等于心心所法相续;所以青目说它「初心起罪福,……余心心数法相续生」。
这个思想,在『俱舍』、『顺正理』时代,还在流行。在『俱舍』与『顺正理论』中,凡是上座与世亲论师的色心相续,在众贤引述的时侯,总是把它改为心心相续。『俱舍论』(卷四),一再说「所依身」,「谓名与色」;「何名相续,谓因果性三世诸行」,这都不是偏于心法的。但『顺正理论』卷十二,虽也在说「名色者何?谓即五蕴」,但又假作世亲论师的口吻说:「天爱!非汝解种子性;前心俱生思差别故,后心功能差别而起」,它立刻把种子从五蕴转到心法上。它在批评上座的随界时,上座明说「是业烦恼所熏六处」,但一转也就转到「如何可执言一心具有种种界熏习」?最明白的,像:
「谓业为先,后色心起中无间断,名为相续」(『俱舍论』卷三十)。「经主于此作如是言:……业相续者,谓业为先,后后剎那心相续起」(『顺正理论』卷五十一)。「经主于此作如是言:……思业为先,后后心生,说名相续」(『顺正理论』卷三十五)。
这把「色心」转变为「心心」,决不是偶然的失误。心心相续受熏,是譬喻者的本义,当时还流行;所以众贤总是把「色心」转到「心心」上去。
上座主张「六处受熏」,上面已一再说过。『俱舍论』主继承先轨范师的见解,也说「名色」或「根身及心」受熏。这六处受熏的思想,是后起的。上座还保持灭定有心的传统思想,先轨范师已接受有部的「无色界无色,无心定无心」的见地。因之,它比上座它们,离譬喻者的本义更远了。上座,好象已放弃譬喻者无色界有色的思想;那无色界中的有情,一切种子只是随逐意处。它的六处受熏及作所依说,并不能彻底。先轨范师更放弃了无心定有心的见解,那它的六处受熏,是更难了。于是乎它想出了色心互为种子说,像『俱舍论』(卷五)说:
「故彼先代诸轨范师,咸言二法互为种子;二法者谓心、有根身」。
『成业论』也说:
「有作是说:依附色根种子力故,后心还起。以能生心心所种子,依二相 续,谓心相续,色根相续」。
叙述得更为详细的,像『瑜伽师地论』(卷五十一)说:
「云何因缘?谓诸色根根依及识,此二略说能持一切诸法种子。随逐色根,有诸色根种子及余色法种子,一切心心所等种子。若随逐识,有一切识种子,及余无色法种子,诸色根种子,所余色法种子」。略纂说这是「随顺理门经部师义」。它建立了一切种子随逐色根及心的思想;在平时,当然是六处受熏持种,在无色界与无心定,也不妨五色处与意处受熏,及作种子的所依,不致于再有种子无依之感了。
世亲论师在『成业论』里,接受一类经为量者的见解,放弃了色心互持种子说,唱道细心相续,作为受熏及所依处。这一类经量,达到了大小的交界点。瑜伽派的唯识学,也是从这个思想体系下出来的。先轨范师的无色界无色,无心定无心,是经部而有部化的。像『俱舍论』,大家都说它取经部义以补有部的不足;在另一观点上看,这是经部的毘昙化,从以经为量,走上法门分别的毘昙门。在这个基础上,再接受大众、分别说系的细心说,就到了一类经量者的阶段。
五、新熏与本有 种子从何而来?经部的本义,是熏习而成的;上座与『俱舍论』主都这样说。在这个见解上,习气与种子没有多大分别,不过种子是说它的生果功能性,习气(熏习)是说从它引发而来。但一类经量的见解,就不同,像『成业论』说:「即前所说异熟果识,摄藏种种诸法种子。余识及俱有法善不善性数熏发时,随其所应种力增盛,由此相续转变差别;随种力熟,随遇助缘,便感当来爱非爱果。依如是义,有说颂言:心与无边种,俱相续恒流,遇各别熏缘,心种便增盛。种力渐次熟,缘合时与果,如染枸橼花,果时瓤色赤」。
熏,并不是熏成种子,是熏发种子使它的力量强化。心中摄藏的种子,经过六识及俱有法或善或恶的熏发,它就力量增盛起来。强盛到快要成熟时,再加以现缘的助力,就会感果,这是很明白的种子本有论。依它,种子等于唯识学上的等流因,熏发是异熟因。可以说一切种子是本有的,业力熏发是始有的。瑜伽本地分的思想,正是这样。
一类经量的种子本有论,就是经部的毘昙化。依有部的见解,一切法,未来世中早已存在,因缘,只是引发它来现在。这种子本有论者,也想象一切法的种子早已存在,在相续中潜流。不过有部的未来法,从现在流入过去以后,再不能转到现在。这种子本有论,种子生果以后,还是存在;(在现在)遇到熏发,它还可以生果,这只是三世有与二世无的不同罢了。在此经部、有部融合的基础上,接受大乘思想,从小有到大有,渐渐的发展起来,在公元五、六世纪,几乎成为大乘佛教的领导者,这不能不使人惊叹它的伟大了!
六、种子的起灭 起灭,不是说剎那生灭,是说功能的发生与消失。譬喻者的种子说,本出发于业力熏习说;处处说善不善性的熏发,引起后后的异熟果。这善恶的种子,由善恶熏习而来,像『顺正理论』(卷十二)说:
「此中意说不善心中,由善所引功能以为种子,从此无间善法得生。善心中不善所引功能以为种子,从此无间不善法得生」。
善不善种是由善不善所引起的,它能引生善不善果。无记种是否是无记所引的功能呢?依经部师善恶业感异熟果的见解,主张善不善为因缘而生无记。这善不善所引的功能,既能引生自果,又能生无记;这都是因缘,也是异熟因果。众贤曾这样的诘问它:「若上座许唯自相续生起决定得为因缘,云何复许善不善法为因缘生无记异熟?非善不善随界为因可生无记,相续异故」。
『顺正理论』虽说「若谓无记熏善不善故,善不善为无记因」,但这是否上座的意见,还是众贤的假叙,也不能判明。就是善不善思所引起的功能,可为生起无记的因缘,但无记色法又从何种功能生起呢﹖这是相当困难的。这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改造有部的思想,承认三性诸法种子的本有,与业力熏发而感异熟果。二、扩大熏习的界限,不单是善恶思心所能熏。后代的唯识学者,都曾走过这两条路,或者还折衷过;但到极尽思辨的护法唯识,还不免有困难存在。
论到它的消失,『俱舍论』(卷三十)有这样的话:
「于此义中有差别者,异熟因所引与异熟果功能,与异熟果已,即便谢灭。同类因所引与等流果功能,若染污者,对治起时即便谢灭。不染污者,般涅盘时方永谢灭」。
这已许可一切诸法的种子,都由熏习而来。它的异熟因感果就消失,等流因要到对治或涅盘;这和摄论的有受尽相、无受尽相相同,它是扩大熏习的范围了。
七、种子的微妙 种子是能生诸法的功能,它是存在的,有作用的,它在五蕴中属于那一蕴呢?随眠、摄识、不失法、增长、无作业,这些具有种子意味的东西,一般都把它归纳在心不相应的行蕴里。经部学者觉得不大妥当,于是乎上座说(见『顺正理论』卷四十五):
「随眠以何为体?若彼随眠,以彼为体,是随眠法功能性故。或此通用四蕴为性,功能随逐心心所故。此相应性,亦不相应」。
他说随眠的自体,就是欲贪等,就是心心所,所以是相应的;但并没有心心所的作用,所以又不相应。『俱舍论』主的见解,多少不同些,『俱舍论』(卷十九)说:
「然随眠体非心相应非心不相应,无别物故。烦恼睡位,说名随眠;于觉位中即名缠故」。
这只是言语的变化,其实还是一个意思。种子与所依相续,是没有别体的,可也不能说完全相同,这叫不一不异,像『顺正理论』说:
「功能差别,与善不善心为有别体,为无别体﹖此无别体」(卷十二)。「于后心中,前心差别所熏习气,此不可说异于后心」(卷十四)。
『瑜伽论』卷五十二,随顺经部的思想,说得更为明白:
「非析诸行(因果性三世诸行)别有实物,名为种子,亦非余处。然即诸行如是种性,如是等生,如是安布,名为种子,亦名为果」。
这到赖耶摄藏诸法种子的思想里,就成为赖耶与种子的不一异了。萨婆多部只许法体与作用的非一非异,却不能同情经部的见解,它要从假实的观点来批评:「非旧随界可说犹如补特伽罗,瓶等假有,亦非实有如色等法,是故不应执此为有」。它还可以从总别的见地来攻难:「若言是总,种体应假,假为实因不应正理。若言是别,如何可执无记色种为善不善无记生因」?假使说种子在一心中,那就要问:「又于一念一心体中,无有细分,如何能牵爱及非爱俱相违果」?或者说「一心具有种种界熏习,一心多界理不成故」。这当然是有部学者的意见,种子论者老实可以斥责它的不懂得微妙。不知道这边看不妨是无记,是一味,那边看又不妨是善恶,是种种。它无别物,不妨说假有;它有作用,不妨说是实有。总之,种子是非常微妙的。微妙,一切问题,都得到圆满解决!
种子论者,虽懂得这巧妙的解说,但它思想的本质,总觉得要有些实在才有作用。它建立自己的种子论,可以微妙解决,但对于别人,却未便如此儱侗。『俱舍论』主,对犊子系的不可说我,非要它说出个究竟,到底是假、是实。护法也要责问识类,你到底是假、是实,是善恶,还是无记。在我看来,微妙的,也就是困难的,在思想上觉得非有些实在性不可的学者,它们的困难,可说无法解除;除非它困难惯了,不再觉得它自己的困难。假使不理解这点,那你就不能理会『中观论』破斥种子的颂文:
「若如汝分别,其过则甚多;是故汝所说,于义则不然」。
第五节 无漏种子
第一项 有部的解说
一切法从因缘生,无漏圣道自也不能例外。无漏,要见道(或得正性决定)才能现起,以前的凡夫身中有没有生它的功能性呢﹖这就触及无漏种子问题。
有部的见解,因缘生,并不是说新生某一法体,不过从缘使法体生起作用。见道以前还没有无漏现行过,所以初念的无漏法,是没有同类因的。但它还有俱有因、相应因,所以就是初剎那的无漏法,也是有因缘的。这样的因缘论,与种子无关。种子,是亲生自果的功能,在有部的思想上,可说没有这个东西。但有部未来中的一切法,本是从现在而推论到未生前的存在。它虽没有像过未无体论者,把这现起前的存在摄属在现在,把它看作潜在的流行,但也确是本有种子的另一姿态。所以从有部流出的经量本计,与经部反流与有部合化的思想,都会表现出无漏种子本有的见解来。
第二项 经部的解说
一、说转的圣法 初从有部流出的经部,就是说转部,它是有本有无漏种子思想的。『异部宗轮论』说:
「异生位中亦有圣法」。
这圣法,窥基解说做「即无漏种法尔成就」。在凡夫身中的圣法,当然不会生起现行,必然是潜在的,被隐覆的。不论它的名称如何,意义如何,它有无漏种子的性能,这是不会错的。
二、经部的净界与无漏种 从『顺正理论』去看,后期的经部师,主张无漏种子本有,但这无漏种子的本身,却是有漏的。譬喻者,不许有同时因果的俱有因。因此,有部不立本有无漏种,还可以说有因缘,经部不立本有无漏种,就有无漏无因的困难了。『顺正理论』卷十五,批评经部的不立俱有因时,就谈到它的净界本有。净界是本有的,但要相续转变,有其它的助缘,才能生起无漏。众贤的难问,虽也说「若是无漏,……若言故少」,但只是双关征诘,不是譬喻者承认净界本是无漏的。『顺正理论』(卷六十八)说:
「然彼论说:此心心所虽为无漏种,而体非无漏,犹如木等非火等性。谓如世间木为火种,地为金种,而不可说木是火性,地是金性。如是异生心及心所,虽是无漏种,而体非无漏……,又彼部论言:钻前无热,故谓所钻木未被钻时,热犹未有,故知木内未被钻位无火极微。……许无漏法用有漏法为能生因,于教及理俱无违害」。
我们要知道:佛法内有两个思想:一、一法的生起,虽需要种种的条件,但它不是假合的,有它的自性;在它未生以前,已经具体而微的存在。假使没有这自性亲因,虽有其它的助缘,也不能生起。二、认为某一法的生起,需要种种的因缘,离因缘即失其存在。因缘有亲有疏,但亲疏只是必要与不必要的问题,就是主要条件,也不必是一个。这两个思想对立着。经部虽不是彻底的,但它的本有无漏种子,是属于后一系的。
有漏、无漏,在有部看来,是划然两截的。说有漏心心所法,可以作为无漏的能生因,当然不能同意。经部师觉得因中不必有果,有漏位上不必有无漏的无漏种子,像木中不必有火极微一样。因缘和合时,就可以从有漏的心心所生起无漏。但经部的思想,不能说没有困难:它是新熏论者,承认有漏种子,是有漏善恶所引起的能为因性;无漏种子,却不是无漏所引起的功能。在它的种子定义上,有着绝大的破绽。
三、大德的白法习气 大德逻摩的白法习气说,可说是弥补经部无漏种子的缺陷的,『顺正理论』(卷二十八)说:
「大德逻摩作如是说:……世尊昔在菩萨位中,三无数劫修加行时,虽有烦恼而能渐除烦恼,所引不染习气,白法习气,渐令增长。后于永断诸漏得时,前诸习气有灭不灭。以于长时修加行故,证得无上诸漏永尽,然佛犹有白法习气,言习气有灭不灭故」。
三无数劫,是菩萨修行的时间,这都是有漏的。但在这个时期,却能渐渐的熏成白法习气。习气在经部,早已与熏习、种子打成一片。这白法习气,也就是净界或无漏种。它虽是有漏善熏习所引起的,却能成佛而不灭。虽不能判明它是有漏还是无漏,虽不知是否大德的创说,但它确是给新熏无漏种子一个暗示,『瑜伽抉择分』与『摄大乘论』的有漏闻熏,成为生起无漏现行的因缘,不能说与这个思想没有关系吧!
第三项 大众分别说系的解说
『成唯识论』(卷二)说:
「分别论者虽作是说:心性本净,客尘烦恼所染污故,名为杂染。离烦恼时,转成无漏,故无漏法非无因生」。
必性本净论者的净性,上面已一再说过。它在心心相续中,指出这明了觉知性是本净的。有漏、无漏,只是有无烦恼、随眠隐覆的不同。有漏位的心识,它虽没有给予无漏种子的名称,但「无漏法非无因生」,也早就适合无漏种的条件了。它与经部同样的以有漏心为无漏因,经部或者还是受了分别说系的影响。经部没有指出贯通有漏无漏的觉性,似乎还不及大众分别说系透彻。
第四章 无境论探源
唯识,有认识论上的唯识,有本体论上的唯识。我们所认识的一切,即是识的影象,这是认识论上的唯识。至于字宙人生的本体,是否唯识,却还有问题。有人虽主张认识中的一切,只是主观心识的影象,但对认识背后的东西,却以为是不可知,或者以为是有心有物的。假使说心是万有的本体,一切从此出,又归结到这里,那就是本体论上的唯识了。这本体论的唯识,在认识上,却不妨成立客观的世界。佛教的唯识,当然是出发于认识论,又达到本体论的。到了本体的唯识论,又觉得所认识的有它相对的客观性,这才又转到认识论上不离识的唯识了。部派佛教里,没有本体论上的唯识学,认识上的唯识无境,却已相当的完成。
唯识思想的成熟,主要是佛弟子们依着止观实践,而获得随心自在的事实证明。理论上,从非断非常的业感缘起的探讨下,展开了细心、细蕴、真我的思想,能为因性的种习随逐的思想。因大众、分别说、譬喻师的建立业因业果在心心所法的关系,心与种习结成非一非异的融合,完成唯识思想的一面。
任何学派,没有不承认我们认识的不正确,没有见到真理的全面,或者根本没有认识。佛教的生死轮回,就是建立在一切错误中的根本错误上──无明。它障碍了真智的显现,蒙蔽歪曲了事理的真相,使我们在虚妄的认识下,颠倒造业,流转生死。所以要解脱生死,就要看透我们的根本妄执。在这点上着力,才能突破生死的罥索,得到解脱。要知道什么是错误的认识,就要研究到我们究竟认识些什么?这些不是真相,那真相又是什么?在这样的要求下,认识论就发达起来,引出了妄识乱现的思想,外境无实的思想,这又完成唯识学的另一面。等到这细心、种子,与无境的思想融合,唯识学也正式完成。
我们有种种的错误认识,像无常计常,非我计我,无乐计乐,不净计净。一般人见到的快乐、清净,在圣者看来,却完全不然。不但凡圣的见解不同,就是凡夫,也是因人而不同的。对象好象共同,而引起的感情、观念不同,这可以知道我们所认为如何如何,并不就是实在,是因能知的心情而转移的。这样,经部师就提出了「境不成实」的思想,如『大毘婆沙论』(卷五十六)说:
「譬喻者说:能系结是实,所系境是假,补特伽罗亦假。……彼说有染与无染境,不决定故,知境非实。谓如有一端正女人,种种庄严来入众会,有见起敬,有见起贪,有见起瞋,有见起嫉,有见起厌,有见起悲,有见生舍。应知此中子见起敬,诸耽欲者见而起贪,诸怨憎者见而起瞋,诸同夫者见而起嫉,诸有修习不净观者见而起厌,诸离欲仙见起悲悯……,诸阿罗汉见而生舍。由此故知境无实体」。
犊子部主张境、结、补特伽罗都是真实的。有部虽说补特伽罗是假,境也还是真实的。它认为「由境界力令彼别故,……一聚中容有二境故」。它以为所见的境界,虽是不净的,但它本身也含有少分净相。依止这少分净相,想为非常的清净,因此起贪。倒想为非常清净,确乎靠不住;但这所依的少分净相,不能说不是真实。譬喻者的见解却不然,境界的可意、不可意,因可意而生贪,不可意而生瞋,这要在某一有情的认识上才能成立,并不是离却能知心,而有可意、不可意的决定境界。所以『顺正理论』(卷五十三)中说:
「譬喻部师作如是说:由分别力苦乐生故,知诸境界体不成实。以佛于彼摩建地迦契经中说:诸癞病者触苦火时以为乐故。又说一色于一有情名可意境,非于余故」。
单是这样,只能成立我们情绪上的苦、乐、爱、恶,是由心的分别力而生,不属于外境的本身,与唯识无境的思想,相差还很远。但它还有其它的见解,像『顺正理论』(卷五十三)说:
「又如净秽不成实故,谓别生趣同分有情,于一事中取净秽异。既净秽相非定可得,故无成实净秽二境」。
有情因业力的关系,在某一趣内受生,或人、或天、或畜生、或饿鬼,因生趣的不同,所见的净秽也有差别。像人见海水充满、清净;饿鬼却见干涸得一无所有,或者是脓血、火焰。这随类所见的不同,不但是感情观念的不同了。境不成实,更可以得一证明。后代的唯识家,常用「天见宝庄严,人见为清水,鱼见为窟宅,鬼见为脓血」的一境四心,证明外境的无实,也只是「谓别生趣同分有情,于一事中取净秽异」的见地。
经部的上座,主张十二处是假有(大众系的说假部,也有此主张),这更接近唯识了。『顺正理论』(卷四)说:
「此中上座作如是言:五识依缘俱非实有,极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缘事故,众微和合方成所依所缘事故,……故处是假」。
它从五识的不能缘极微相,断定一一极微的自体,没有作五识的所缘用。不但一一没有所缘用,就是众微和合,众微还是没有作所缘的作用。与「如盲一一各住无见色用,众盲和集见用亦无」一样。这样,五识所缘的境界,只是和合的假相,不是真实。五根极微,不论一一或是和集,也同样的不能为五识的所依,五识是依根微和合的假用。十色处既然是假,法、意二处也不是成实,这是可以比类而知的,十二处是假,虽是说所依、所缘的无实,但所缘不但是五色处,与无为、受、想、行的别法处,它是可以总摄一切的,像『顺正理论』(卷三)说:
「又上座说:诸法无非意所行故,皆法处摄」。
所缘的六处无实,实际上达到了凡是我们所认识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结论。真实的是什么?是十八界。它在认识论上,可说是二元的。凡是有漏心所认识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是法的实相;在我们所认识的假相背后,隐着真实的因果法相──十八界。这个见解,初期的瑜伽派,像本地分也还取同样的见地。它建立了离言自性,假说自性。在世间所认为真实的假说自性背后,还有它所依的真实的离言自性。它要建立有宗,它认为没有这离言的实性,无法建立因果缘起,它要反对彻底无自性的大乘。
经部的所缘无实,与遍计所执的假说自性有关。经部师,怎样从认识论的见地去解说所缘无实呢?拿眼识缘色来说:假使说眼识所显现的青色,就是眼识直接的亲缘到的外境,这除却正量部的直取外境以外,小乘都是不承认的。见色的时侯,心上觉得它是什么形相,是什么名称,这名、相,只是总名、总相,也可说是概念。总名、总相,不是青色的自体,它是无实的。这样的见解,不但经部,有部也会承认。但依有部的见解:这总名与总相,是意识的境界,确不是色法的真相。眼识虽不能见一一极微的自相,但眼识上所显现的色相,不论是极微的和合或和集,它总是从那一一极微来的。换句话说,意识上抽象的概念不是真实的色法,但依识上所显现的青色,不能说不依客观的青色而成立。眼识所见的青相,与色法的青相,是一致的。它的见解,青色是它自体是这样的,不是因能缘的心识而是青是色的,所以它主张眼识能缘实境。但在经部看来,眼识并不能见到一一极微的自相,只见到和合的假相。这和合相,极微上是没有的。所以眼识上所显现的青相,不与外界存在的青色一致。因此,眼识不能缘实境。眼识虽缘不到色法的自相,但并不能说没有青色。假使没有超认识的青色,也不能依它而在眼识上显现和合的青相。有部与经部的认识论,有着很大的差别。
瑜伽派,认为凡是有漏心识所认识的,都是假说自性,都不能离却名言相。像有部的客观存在的青相,是必然要反对的。没有名言识的力量,决不能知道它是青是色。它与经部一样的,在假说自性的背后,建立离言自性。这一一法的依它离言自性,是必有的,不然就是恶取空。一切境界,都不离心识名言的势力,这虽已达到了认识论上的唯识,但隐在认识背后的离言自性,经部说是十八界,瑜伽派也承认它是缘起因果,也不见得就是心罢!似乎也没有充分理由,证实它就是虚妄分别的心心所。『真实义品』成立离言自性,引用小乘共许的教典,我不知它比经部高超了多少!
在认识论上,达到境不成实的思想;在因果相续的缘起论上,达到了细心持种能生一切的见解。彼此结合起来,这依它离言自性,就是心中种子所变现的,它就是心,这是真实。等到拦入认识界,它就出现了别体能取所取的现象,这是不真实的。「实无外境,唯有内识」的唯识论,宣告成立。
下一篇:佛家逻辑通论(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