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代赖以生存的森林被砍伐,他们选择重新种树,用社群的力量创造未来
消失的森林,消失的食物
朝阳的温暖浸润着德帕古蒂村,这是在印度奥里萨邦的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小村子。阿德迈(Admai Kumruka)正在用传统的竹匾筛选小米。孩子们在沙土堆旁嬉闹玩耍。距离不远处,瑞洛(Rello Dindika)在挑选玉米。几位妇女把新鲜采摘的南瓜叶子和花切碎,准备做成炒菜。她们刚刚结束了早晨在田间的劳作,正准备早餐。
“早饭,我们会用很多种不同的小米、或者是玉米煮粥。有的时候会加上森林里采集的根茎、野菜。”阿德迈说,“下午和晚上,我们会用根茎、疏菜还有豆类加在米饭里一起煮。有的时候还会加上野生的蘑菇、秋葵,还有姜黄根。”
▲阿德迈在筛选多种小米
这些妇女都是冈德人。冈德人是居住于印度中部的原住民,世世代代以来,他们一直依赖着丰富多样的本土小米品种以及森林中野生采集的食物维生。直到林业部门制定新的政策,将森林砍伐,种上柚木、桉树、大豆和棉花这些经济作物。
在80年代,印度曾经通过一项充满争议的关于森林管理的法案。当时曾受到许多环境运动人士和部落的强烈反对,因为这项法案使得部落的土地很容易被外来的势力占领和使用。
阿德迈还记得那些茂密的森林是如何被无情地砍伐,替换成了单一化的经济作物。部落居民原本世世代代依赖的绿色宝藏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我们的餐桌上曾经有那么多种不同的小米,还有森林里采来的根茎、野菜、蘑菇,还曾经有很多很多的长叶马府油树。”
▲长叶马府油树
原本无处不在的长叶马府油树是当地原住民的“生命之树”。这种植物的富含蜡质的花朵使整个森林充满醉人的芬芳,花会被用来酿酒,树叶会被编制成杯子、盘子,树的种子制成的油则有太多不同的用途:是传统的药物,是护发油,婴儿按摩油,还会被用来制作肥皂,当然,也能用于烹饪,甚至还可以是灯油。长叶马府油树的种子、果实和花朵都是可食的。树皮也有重要的用途——可以用于止痒、以及治疗蛇咬伤。
▲长叶马府油树种子
传统上,当地人种植很多样化的作物,以此来保护土壤的肥力。每季的收获过后,他们都会自己储存种子、交换种子,作物的基因就是这样一代代流传下来。
而当森林变成了单一化经济作物农场,这些都渐渐在消失。
爱吃方便面的年轻人
在德帕古蒂村西南部的另一个村子,卡帕达尔村,人们也曾经有过相似的痛苦经历。他们眼睁睁地看到林业部门将大片大片的森林夷为平地,种上千篇一律的经济作物。当村民们发出抗议,他们被告知说,不用担心,以后可以从公共分配部门拿到很便宜的大米和小麦。(公共分配部分即PDS,印度政府的粮食安全项目,负责给低收入者分配食物。)
PDS分配的食物主要就是大米、扁豆、牛奶和食用油。而市场上的其他食物价格,对于这些村民来说都太高昂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得不忍受着这样营养不良的饮食。
年轻人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寄宿学校中接受教育后,更是被工业化的加工食品重重包围。一旦回家时,他们想要吃的不再是传统的野菜,而是油炸的快餐食品和方便面。
而老一辈的村民仍然怀念过去那非常多样化的饮食,所有的一切,野果、野菜、昆虫、小米……都曾是自给自足的。随着饮食文化悄然逝去的,还有人们的自我认同感和自尊心。
“生机田园”的创始人迪贝吉特(Debjeet Sarangi)说,“营养不良的问题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来自森林的传统食物其实是非常好的微量营养元素的来源,原先这些食物对于当地社区来说,是很容易获得的。” 生机田园(Living Farms),是一个非政府组织,立足于奥里萨邦,想要解决跟食物和营养缺乏有关的问题。
生机田园已经记录有当地350多种传统的、富含营养的森林食物——研究已经证明,这些食物确实可以解决人们微量营养元素缺乏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也被称作是“隐性饥饿”。可惜的是,虽然当地人曾经世代用可持续的方法采集森林食物,但是随着森林消失,人们的传统知识也在消失。
不过,有些人偏偏不相信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妇女们召集社区开展食物主权会议
我们重新种树吧!
在社区中,深深的担忧困扰着人们。他们不知道,当人与人之间、人与森林里的动植物的关系被继续这样改变下去,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自己的文化还究竟会不会继续存在。
卡帕达尔村的妇女们首先联合起来,抵制破坏性的工业化农业。她们跟官员以及其他村落的居民一起,开展协商会议,商量怎样拯救森林。当官员们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倾听他们的意见,村民们便把单一化的经济作物砍掉,重新种上了自己的传统作物。
巴罗(Balo Shikoka),一位卡帕达尔村的村民说,“我们种植了椰枣树、芒果、菠萝蜜、罗望子……。”森林管理部门报了警,警察们很快就到这儿来,要逮捕这些“违法”种植的村民们。
“我们说,行啊!我们甘愿为种树而坐牢。但是你们必须把我们所有人都带走,妇女,儿童,老人,所有人。我们可以为了森林而被捕。我们会待在你们的监狱里,但是我们才不要吃你们的工业化食品。后来,他们只能走掉了。”巴罗笑着说。
另一位村民缇莫里(Timoli Kurunjelika)说,“他们来劝说我们种桉树和柚木,但是我们拒绝了。尽管他们说,这样你们会拿到更多钱。……男人们,特别是年轻男性还是会受到钱的诱惑。但是,我们早就已经看到了啊,这些桉树会让周围毫无生机,什么其他的树都长不了,没有蘑菇,没有野菜野果。土壤也受到很大伤害。”
妇女们成为变革的“催化剂”。她们游走在不同的村庄,劝告人们要重新种植本地植物。
被工业化种植伤害的土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重新种下的本土树木也需要漫长的生长时间。但是他们的努力终究换来了回报。现在,在经过众人长期的联合行动之后,多样的草木重新蓬勃生长起来。也有越来越多人领悟到这样做的价值。
仅仅在2016年的6、7月份,穆尼古达(属于奥利萨邦的一个区域)又有35个村庄都开始重新种植本地植物了。
这些年来,总共已经有6000个家庭加入到森林恢复的行动中,每个家庭都种下了10-15棵树。大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不用挨饿,能有营养丰富的食物可以吃,即便是在雨季消退的时候。
生机田园组织每六个月都会调查奥里萨邦居民的饮食情况,包括食物的多样性,以及营养的丰富程度。这个组织发现,到2016年,该地区饮食质量低下的家庭数量,从原先的58%下降到了18%。
生机田园还开始了一项教育行动,帮助孩子们在学校里跟农民学习如何辨认、种植和料理传统食物。在一些地区,人们重新恢复传统节庆,这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聚在一起,大家既交流信息,也像过去那样交换种子。
▲孩子们参加生机田园组织举办的传统食物庆典
有几所学校还将传统的庆祝收获的节日和仪式——比如庆祝长叶马府油树丰收的节日——带到校园中,而不是只庆祝主流的印度教节日。大多孩子们经过主流教育后,已经开始慢慢轻视自己民族祖传的节日了,而这些节日通常都是和他们的生活环境、和当地的大自然紧密连接的。
生机田园创始人迪贝吉特说,“我们的目的是要恢复本地化的食物体系。”
教育课程中可选的本地食物种类太多了。在收集资料的时候,生机田园工作人员联系到的村民们能够辨认超过60种水果(各种芒果、野生腰果、黑莓、菠萝蜜、椰枣、乌木果、马府油果,等等),40多种叶类蔬菜,10多种油料作物,以及30多种野生蘑菇,还有野生根茎类,20多种鱼类,还有蟹类、昆虫和鸟类,这些都是他们长久以来可以持续地从森林中获得的食物。
传统品种的菠萝被带到城镇集市上售卖
什么是“真正的食物”?
年轻人也加入到这场运动中来。雅甘纳斯(Jagannath Majhi),一位冈德人青年,他的工作是在乡村地区传播本土食物的重要性,以及传统作物种子收集行动、森林植物多样性的价值。他说,他决定要做这件事,是因为他不忍看到人们的自卑感。
“我们以为自己的食物不够‘好’,只是因为外来者们反复跟我们说,传统的食物不是‘真正的食物’。”
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在很多工业化国家,最近的几年里,人们倒是反过来要争相购买一些传统品种的食物,只因为营养学者们的宣传。“太多人在谈论小米的好处了。还有,电视上那些名厨甚至在用红蚂蚁做酸辣酱!”这样的新“潮流”,对他来说也是很惊人的,当他最初知道城市人会花两美元买半磅小米的时候,惊讶得直拍脑袋。
“我们与森林的关系,是我们自我认同感和灵性的核心。这份关系,是我们文化、语言和历史的根源。”雅甘纳斯说。“食用传统食物、用传统的方法种植和料理食物,直接关系到我们的身心健康。这和我们的文化和价值观紧密相连,而且深深扎根在我们的仪式、歌曲、舞蹈、传说中。”
由妇女们管理的种子银行
笔者参加了卡帕达尔村的一个庆典。妇女们围坐在森林中的空地,谈笑,唱着歌,讲述各自的故事。这首歌是女人唱给她们心上人的情歌,歌词跟当时的季节很契合,正值马府油树的花香盈满森林,一种野生葫芦的花也正盛放,明亮的满月缓缓升起。山林、月光和花香,融合成一股浓浓的神秘气息,没有人可以抗拒它,唯一能做的,就是随众人一起舞蹈。
当地很多传统的歌曲都是跟树木、野花、山水和其中生存着的动物紧密连接的。每年种植季节开始之前,冈德人都会举办庆典,赞颂他们崇敬的土地女神(Dharani Penu),第一份种子也是要首先奉献给土地女神的。他们相信,从播种到收获的整个循环,都要仰赖土地女神的恩典。所有的传统节日都是围绕着食物相关的仪式展开。
老品种作物种子
祖先还活着,他们就活在森林中
在庆典上,一位村民兰迪(Landi Shikoka)说道,“森林是我们的祖先。所有的自然元素——水、石头、动物们——都有灵魂,我们必须要尊重这些灵魂。当我们谈起自己的祖先在哪里,我们会指向森林和大山,说‘祖先就在那里’。我们不认为‘祖先’是已经逝去的、消失不见的人。我们相信,祖先都仍然还活着,因为祖先就是被埋葬在那片森林中。所以我们怎么能去毁坏森林呢?”
缇莫里说,“粮食供应部门永远不可能给我们供应这些只有森林里才有的食物。我们吃越多他们提供的垃圾食品,我们就会越容易生病。”她相信,森林不只给无数个家庭带来食物,更是带来了疗愈的力量。
“我的女儿知道怎么对付牙痛。”另一位村民苏克莫提(Sukhomoti Shikoka)说,“她知道要从一种根茎(shekor)中榨取汁液。她已经帮这个村子和其他村子的许多人治好了牙痛,这方法是她的奶奶教给她的。”她还说起一件有趣的事,一位外地来的访客找她的家人要治牙痛,但是拿到植物汁液后有点怀疑,“‘你们确定这能管用?’我告诉他,‘如果药不管用,这儿整座山都归你。’”
离开村庄后,笔者和迪贝吉特乘车去一个临近的小城市拉雅加达(Rayagada)。还离城市不到20分钟车程的地方,就明显闻到一股臭气。再驶近些,会看到天空被来自一家造纸厂的灰色烟雾笼罩。路边停靠的摩托车旁,穿着紧身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人聚集着,似乎对臭气和烟雾浑然不觉。他们中的很多是从部落里走出来的年轻人。
迪贝吉特说,“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职业培训学校毕业的。人们被从乡村驱逐到城市,只为了发展工业。年轻人们接受培训,是梦想着能有个更‘好’的将来,但是最后往往做的都是低回报的工作,比如很多人都成了城市建筑和商场的保安。这些人本来是有很深的、关于自己家乡生态系统的知识。如果砍掉了森林,就等于是在驱逐他们。没有了原来的生活方式,生态知识也就没有了。但是城市人不懂得这些生态知识为什么重要。他们认为从部落出来的人是没有什么‘能耐’的。在城市里,这些人要吃什么喂饱自己呢?都是受补贴的粮食,化学农业生产的低品质大米和小麦,还要用化石能源千里迢迢运过来……这一切,有任何道理可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