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伏见稻荷大社附近，有一家小小的、却颇负盛名的纯素店——VegansCafeandRestaurant。在三月某个晴朗的午后，我饿着肚子，循着地图，摸到了个据说是由废弃车库改装成的店面。

口摆着今天刚进的有机蔬菜

坐下翻菜单，前几页好像是些有趣的故事——“为何烤肉店的老板会变成纯素者”、“自然栽培的梦幻稻米”等等，都是很吸引人的题目。但腹中空空的我顾不得细读，直接向满面笑容的大婶点了一碗“特别推荐”的关西豆乳白味噌拉面。

等待着拉面，我翻回菜单第一页，开始读起老板的自述——

“我以前是一家烤肉店的老板，当时生意非常好，一共15个店员，还总是忙不过来。

我扩大了店面，也买了自己的房子，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春风得意的日子里，我渐渐有了空闲，觉得养养宠物也不错，就上网去查相关信息。就在那时，有个网页闯入了我的眼中。

那是作为商品被贩卖的动物，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被杀死处理掉的样子。顺着链接看下去，是更多让人无法直视的惨状。那些影像、文字，和自己想养的宠物，以及我自身重叠到了一起。从那天起，我就再也吃不下肉了。后来渐渐地，海鲜、鸡蛋、乳制品也就都不再吃了。

在此之前自己做的事、吃的东西，真的是正确的吗？这么一想，我对‘烤肉店老板’这个工作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感。

‘不停手是不行的。但是，还要养家。’

我的心里没有一天不是矛盾重重。

老板的故事充满家庭的温暖

‘那么讨厌的话，把店关了也行呀。’妻子对我这么说。但从此靠什么为生，怎么抚养孩子？这些问题让我自己给自己踩了刹车。如果是独身一人的话肯定能做些什么。但是，绝没有让家人迷茫无靠的道理。最重要的是，若要把至今为止构筑起来的一切舍弃掉、向前进，我还没有这种觉悟。我和家人不吃肉，尽量去救助动物、帮助饥饿的孩子们，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我每天反复对自己说着这些徒劳的话，抱着这样的想法经营着烤肉店，虽然很痛苦，却也是无奈之举。

但是我想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现在，我能做的事只有做菜。那么，就做素食餐厅吧！

专注于这一个念头，我关掉了大受欢迎的烤肉店，挥开了种种诱惑，开了梦寐以求的纯素餐厅。从变成纯素者到做出这个决定，中间经过了两年的挣扎。”

原来如此。经过这样一场蜕变，现在这家店可谓是老板和家人信念的结晶啊。而且，不仅是对动物和食物，店家对生态农业的关切程度也很让人叹服。菜单第二页上介绍的是本店用的大米，不是越光米也不是玉锦米，而是用自然栽培法种出来的“梦色米”。

店老板（蓝衣）和种植梦色米的堀先生

这米在种植过程中不使用任何除草剂、杀虫剂、杀菌剂、肥料（连有机肥也不用），多种米混合栽培，微生物、昆虫和鸟类等小动物都可以在田间繁衍生息，是地地道道的自然农法。

在这样的田里，土壤得到了滋养，庄稼也在共生和竞争中变得强壮，不会轻易被灾害打倒。照片上，看起来像是店老板的中年微胖男性手握漂亮的稻子，表情仿佛在说，“这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米，味道也是相当好！”

——糟糕，今天点的是拉面啊…

我一边懊悔，一边暗自决定要再来一次。不过在这之前，想和老板聊一聊！正好大婶走过，笑道：“现在正在做拉面呢，等您吃完之后我叫他出来吧。”

不一会儿，一名看起来像是小学徒的少年端上了拉面，后面还跟着一位包着头巾的年轻人，向我打招呼：“欢迎光临，那就稍后和您细谈。”嗯…可能我错说成要见主厨了？也可能老板不在吧？不过能和主厨聊聊也很好。因为这碗拉面做得实在太有气势啦！

关西豆乳白味噌拉面（普通份、免蒜）

照片未经任何处理。而且，这面非常好吃！热烫烫的咸味豆浆汤底十分香浓，因为放了辣椒粉而更有力量感。烤蔬菜和烧豆腐的厚度恰到好处，该脆的脆，该糯的糯。而且——夹起一筷子劲道的面条，竟然从碗底冒出了大量蘑菇和切成小丁的牛蒡！真是碗表里如一的拉面，直率又实在。

吃光拉面，我的头顶还冒着热气，大婶已经将厨师唤到桌前。

“您好，我是松田。”年轻人身上套着一件略显宽松的冲锋衣，双眼温和清澈。两人坐下后，我感谢他的款待，他立刻低下头，严肃地道谢。

“松田先生的手艺真是太棒了，您是如何开始在这家店工作的呢？”

“您是问我为何开了这家店吗？”

啥？！眼前这个人是老板？可是和照片上的完全不像啊。

“啊，菜单上那个人就是我。”

真是太失礼了。但是能和老板本人直接交谈，我更是喜出望外。

“那就要换个问题了呢！从菜单上看到，松田先生对自然农法是大力支持的。我这几天听研究所的老师们说，外界对日本的生态农业经常抱有浪漫的想法，实际状况却并不乐观，您对此有什么体会吗？”

松田先生略微沉吟了一下：

“不用自然农法是不行的啊。”

答案竟然如此简明。不是“自然农法比较好”，也不是“能做多少做多少”，而是“不这样做不行”。

“原来如此。”我们会心一笑。

“正是这样。至于理由，您应该也很清楚，农药化肥造成的污染、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土壤的破坏、气候变化还有我们的健康问题，都是理由。现在在日本这样种地的人的确还不够多。今年四月，我也要开始种地了，在石川县，用自然农法。”

真是惊喜连连，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您准备种些什么呢？”

松田先生用手指数了三下：“米、蔬菜、水果，混合种植。”

店门口挂着自然农法种出的水稻和麦子，小桌上满是领养小动物的广告

“太好了，那作为纯素者，您对于农业和动物之间的关系是抱什么态度呢？比如有些纯素者拒绝在农业生产中涉及到动物。”

“这个嘛，如果正好有动物在，比如牛的话，那么作为农民，我们细心地照料它，与它建立感情，并请它帮忙耕地、生产肥料，我认为这是没有问题的。毕竟动物是生态农业的重要的一部分，有些事情是需要拜托动物去做的。但是不会吃掉它们（笑）。”

“那么牛奶呢？”

“如果家里有公牛也有母牛，它们生活在一起，自然地‘结婚’、生了小牛，小牛又喝不完妈妈的奶，牛妈妈涨得难受的话，那么我们去帮它把奶挤出来，和家人一起，带着感恩的心情稍微喝一点，我认为这也是可以的。”

松田先生一边用双手做出托杯子的样子，一边认真地补充道，“否则是肯定不会喝的啦。”

“说到纯素，您觉得现在在日本，这样做的人多吗？有怎样的趋势呢？”

“我觉得还是很少的。传统的日本料理都会有不少海鲜成分。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问题了，我是说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关系问题。”

收银台前挂着花花绿绿的徽章和饰品，主题包括保护海豚、保护儒艮、拒绝皮草、拒绝动物实验、支持纯素生活等，居然还有大豆超人战队！

“您认为是什么在推动这样的变化呢？”

“我觉得在这方面，311的影响很大。”

见我有点惊讶，松田先生一边用手在桌上写“3、1、1”，一边说，“就是2011年3月11日发生的那场大地震和海啸。那段时间，灾区不是有很多被遗弃的动物嘛，从采访的镜头里可以看到很多流浪的动物。而且那件事情本身也让很多日本人开始思考对待生命的态度。人也好动物也好，生命都是可贵的。可以说那件事让日本人睁开了双眼。”

“的确，虽然乍一听觉得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果然也有道理。”

“是的，311。而且由于核污染的缘故，我们对水、空气和食物的纯净度也都更加关注了，开始反思了。素食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我并不认为素食与否是个黑白分明的问题。”

“怎么说？”

“并不是说纯素就完美，不纯素就罪大恶极。比如有一些朋友，觉得只要纯素了就OK，用农药化肥种蔬菜OK，转基因也OK，这我是不能认同的。”说到这里，松田先生语气变得稍稍有一点激动。

“的确如此，不管怎样，大家都有可以进步的空间。”

“没错。”

“您也是想通过这家店，来鼓励更多的人开始思考‘农业’的本质吧？并不只是为了种出吃的和穿的，农业本身还应该包括怎样的内涵，您是不是想提出这个问题呢？”

“没错没错！农业、环境、心灵、生活，都是一个整体。”

不愧是京都最先锋的纯素店啊。

这里有日常用的菜米油盐酱醋茶，还可以从大桶里零沽有机的橄榄油、香油，甚至龙舌兰花蜜

除了好吃的外，店里也卖有机棉做的贴身衣物和女性生理用品

“那么对于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您有什么看法吗，虽然通常认为生态农夫会坚决反对这样的贸易协定，担心廉价的海外农产品冲击本地农业，但也有些生态农夫会觉得这可能是件好事，因为他们或许可以将生态农产品推向更广阔的市场，比如中国。”

“这的确是有趣的说法。TPP这种东西嘛，如果没有办法、一定要签的话，我们就只有接受，然后再来应对。其他问题也是，如果是没办法、必须要接受的事，那就先接受再说。担心也没有用，不实际应对看看的话是不知道结果的。”

是啊，对于每天都在用双手创造真正财富的人们来说，没有实际用双手去应对过，怎么会知道结果呢？有信念的人是不会输给担忧的。

“说到海外市场，您这里的外国顾客很多吗？我看到店里有很多英文说明，门口还挂了中文的欢迎标语，上面画了可爱的熊猫（笑）。”

“是挺多的呢，不知道是谁在网上写了推荐的文章，很多外国客人来（笑）。”

“您有什么想对中国朋友说的吗？”

“中国的朋友能找到这里，我觉得非常开心。因为大家都是人，人都会喜欢好的东西。现在中国不是有很多环境问题吗，日本以前也是很糟糕啊，像水俣病啊，光化学烟雾啊，犯过很多可怕的错误。但正是因为经历过了这些，才能更珍惜好的东西、好的环境。”

“所以您对我们的未来是持乐观态度的咯？”

“当然，我们需要自己去创造希望。”

Vegans的老板松田泰一先生

亲切愉快的交谈就这样结束了。新的客人进来，松田先生脱掉冲锋衣，钻进了厨房。

在离开京都的前一天下午，春雨绵绵。我又来到了这里，向大婶点了招牌菜——浓煎豆腐盖饭。大婶认出了我，闲谈之间我才得知，原来这家店是家族经营的，前前后后忙活的都是亲戚。而这位一看就细心又果断的大婶，正是店老板的母亲，松田妈妈。

松田妈妈正在分装腰果和梦色米的糙米

“主要是儿子们和媳妇们在忙，我只是帮帮手而已。”松田妈妈笑道，两手一刻不闲着，麻利地分好腰果后，又把糙米一点一点倒入研磨机里打成细粉——这是秘制豆浆糙米冰激凌的重要原料。机器运转的声响和客人们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店里弥漫着欢快的生活气息。

“让您久等了。这是浓煎豆腐盖饭。”上菜的是一位之前没见过的松田大叔。与上次内容丰富的拉面不同，这份盖饭看起来很简单，就是糙米饭上四块沾满酱汁的豆腐，加上小葱、白芝麻和一点点辣椒粉。

招牌菜浓煎豆腐盖饭（小份、甜口）

照片依然未经任何处理。不过，越是这种不起眼的菜色，越不能小看。正如菜单上写的，这是原烤肉店老板手艺和眼光的集大成之作（笑）。

没有用素肉，没有用面筋，只是最普通的木棉豆腐（北豆腐）。但只需咬下一口，就能明白其中的妙处。这豆腐在煎的时候没有翻面，因此只有一面是酥脆的焦皮，和整块豆腐的柔韧形成鲜明的对比。浓郁的酱料和多汁的小葱非常相配，加上一团滋味醇厚的糙米，简直是重口味纯素食的灯塔！

一口豆腐一口饭，配合吃完，眼泛泪花。舌头告诉我，这个酱汁里面完全没有味精之类奇奇怪怪的添加剂。不禁想到，京都的水土尚且如此，要是用自然农法，那黑土地里长出来的东北大米和黄豆，一定能做出比这碗盖饭好吃百倍的美味。

认真和面的松田弟弟

带着如在梦中的心情，我环顾四周。旁边的桌子上，松田弟弟正在和面，准备做披萨饼。慕名前来的背包客要找松田老板说话，却将上菜的大叔错认成了老板。两位年轻母亲抱着各自的小宝宝进店来，坐到日式矮桌旁开始研究菜单。住在附近的小学生蹦蹦跳跳跑进来，在松田妈妈身旁垫起脚尖：“快看快看，我又长高啦！”店老板套着冲锋衣钻出厨房，还是那个样子，前倾着上身大步走来和客人打招呼。

“您好，我是松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