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宗镜录略讲上册(第三十二章)02
南怀瑾教授讲述
第三十二章空中好翻身02
佛道非由作、任、止、灭而得
又所言放旷任缘者,于圆觉中犹是四病之数。
上一段是永是[明寿]禅师引用《楞严经》中佛与阿难的论辩,批评宋代初期,一般认为一切无著的境界就是禅的错误观念。其次,认为‘放旷任缘’,一切逍遥自在蛮不在乎就是道的,也是《圆觉经》中所讲的四种毛病之一。
‘放旷任缘’,看文字很简单,有些人修持的确到这个境界,心中空空的,一切不在乎,该跳舞就跳舞,该滚就滚,没有关系。过去有位同学也自认悟了,你的就是我的,可是我的可就不是你的了,怎么劝也劝不了,最后发生事故遭了果报。
历代‘放旷任缘’者很多,譬如学禅的,尤其明朝末年更多,像李卓吾(不是厚黑教的李宗吾),既是禅又是道又是儒,四大才子之一的金圣叹也是‘放旷任缘’。明末清初,以王阳明的王学与禅的结合,‘放旷任缘’的人更多,弄得‘圣人满街走,菩萨多如狗’,学禅学佛学儒都修成‘放旷任缘’,认为一切逍遥自在、一切空就是道,不过有一点绝空不了,他肚子饿了还是要抓馒头吃;感冒了还是要吃药,如果这个时候能‘放旷任缘’倒还差不多!可羿他不在这个时候反省,认为‘放旷任缘’就是道。
那么,永明寿禅师引用《圆觉经》经文,提出‘放旷任缘’是学佛学禅偏差的四种毛病。
《圆觉经》云:‘善男子,彼善知识所证妙法,应离四病。云何四病?一者作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于本心作种种行,欲求圆觉,彼圆觉性,非作得故,说名为病。
《圆觉经》说,善男子,善知识所证得的妙法,应该离开四种偏差,哪四种偏差?‘一者作病’,即有所造作。好比说我今天打了几次坐,好像到会计室算帐一样,打坐四次要给四个罗汉果,八次要给他一个菩萨位;十二次要给他一个佛土。或者今天拜了多少佛、作了多少功德。再不然今天修行有多少境界、多少进步,这些都是有所造作的。以修持境界、积功累德为道,此是‘作病’。
假定有人‘作如是言’,心理有这种观念,认为今天已经作了很多善事、佛事,以此功德圆满,一定可以开悟证果。‘欲求圆觉’,想以造作功德之心,来求智慧开悟之道是错误的。‘彼圆觉性非作得故’,本来佛法的自性不能造作而得。譬如大家参禅打坐学佛,你不要认为这两腿多盘两天就能盘出一个佛来!佛不是腿能盘得出来的!如果盘腿能成佛,那叫成腿,不叫成佛。那么打坐干什么呢?打坐就是教你以这种修养的方法,找出你自性本来是佛的那个东西。不是认为累积打坐的功行,像求会计成本一样,会得到一个佛,那完全错了!所以说‘彼圆觉性非作得故’。如果认为作得某些功夫、累积多少功德一定会开悟,那就犯了造作病,此是禅病之一。所谓病,就是观念错误,心理见解上的病 ,不是心理病态。心理病态与见解病态不同。
二者任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等今者,不断生死,不求涅 。涅 生死,无起灭念,任彼一切,随诸法性,欲求圆觉。’彼圆觉性,非任有故,说名为病。
任其自然,一切众生本来是佛,反正总有一天成佛,一切自在,打坐念佛修持是你们妄用功夫,认为一切不管就是佛法,那就是任病。生死是空,涅 也是空,‘涅 生死等空花’嘛!用不用功都一样,一切本来无生灭,任运自在,这种观念是任病。《圆觉经》告诉你,‘彼圆觉性,非任有故’,成佛也不是人类的本性,放任怎么可能成佛?这种说法照文字这样解释不太容易了解,我们进一步用现代语来解说,也就是,认为涅 是空,生死也是空,一切放任自在,反正众生本来是佛,到时间自然成佛,你说他真是逍遥自在吗?才不自在呢!一切任他自在就有依赖性,依赖放任已经错了!依赖放任不就是一念吗!此其一。
其二,反正本身就是佛,一切自在就好了,你就自在一点吧!你生病了不要喊唉哟好不好呢?一切本来自在,那个痛也很自在嘛!可是他病了,痛苦烦恼来了,他还是难受啊!他那个时候可无法放旷任缘了,可见他那个放旷任缘是心理意识的作用。
三者止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今自心永息诸念,得一切性寂然平等,欲求圆觉。’彼圆觉性,非止合故,说名为病。
第三种禅病是我们常犯的,不管学禅也好、止观也好、念佛也好、修密宗也好,大家两腿一盘都想得止得定。严格讲,定与止有层次的差别,不能得止,就谈不上得定。止也好、定也好,一般认为什么念头都没有就是得定,结果我们看到一般人坐在那里都很痛苦,皱著眉头,心中念头停不了,‘刚才了却东边事,又被西边打一拳’,思想念头翻上覆下,想求止念求息心,事实上做不到息心止念,却在忙打念头,现在一般人容易犯这个毛病。不要说这种情形是错误的,即使做到任何念头不拱上拱下,就算止于一念止住了,那还不是禅。佛说‘彼圆觉性,非止合故’,即使做到念完全止住,与明心见性之道也毫不相干,止念是做功夫可以做到的,有几种人很容易做到,一个人心里受到外境严重的刺激打击,灰心到极点,心如止水,你叫他,他没有反应,那也叫功夫吗?不是。另一种人,生理机能毁坏,脑神经受刺激,想不起来,止住了,那也是佛吗?不是的,止,不是道。《圆觉经》说止于一念或止于一个境界,或认为定久是禅,那都是偏差。
四者灭病。若复有人,作如是言:我今永断一切烦恼,身心毕竟空无所有,何况根尘虚妄境界,一切永寂,欲求圆觉。彼圆觉性,非寂相故,说名为病。
止病是止于一念、止于一个境界,或者止于一个佛境界,或是止于一个空的境界,或者止于一个清净的境界。止不住是散乱心、放任。一般人不是放任就是求止,再不然想求功德,想从积功累德而悟道,此即前面所言,作病、任病、止病三种病。第四种病是灭一切烦恼。有关这点,一般观念也很严重,认为学佛用功应该永断一切烦恼,生理、心理毕竟空无所有,此外,也没有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一切都寂灭了,当然普通人很少能做到。
几十年前我们看到有些修行人专修这种定法,一般叫顽空定,什么都不管,一切灭下去,一切不动念,久而久之,人慢慢变得没有记忆力,当场不起分别,看到人问你是谁,对人笑一笑。现代人碰到这样的人一定认为此人有道,样子也很好看,红光满面,俨然有道之士。佛说像这一类境界就属于顽空,冥顽不灵,灭久了之后,记忆力减退,什么东西都没有,如果认为这是禅,那错了!所以佛说:‘彼圆觉性,非寂相故’。涅 也翻成寂灭,但涅 不是这个。这一类也不像罗汉有余依涅 境界,这完全是一个观念,这个观念下意识认为一切灭完了就是道。后世有言,‘莫道无心便是禅,无心犹隔一重关’,把灭绝一切当成无心,错误在这里。
不偏不依好办道
离四病者,则知清净,作是观者,名为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
佛说离开这四种禅病,才可以了解自性本来清净的道理。由于了解自性本来清净的道理而作是观者,名为正观。‘观’是观照之观,我曾经反覆提及想是想,观是观。想是粗的,观是细的。勉强打个比方,东西掉在房间黑暗的角落,拿手电筒照,东找一下西找一下,这是想;观,等于房间所有的灯一下全点亮了,地上之物全被照到,这是观,以境界来讲是如此,那么,以作用而言呢?想,是先用第六意识专一起来修;观不是第六意识境界,而是意根,第七识与第八阿赖耶识照性的功能来了知它的,了即明明了了,自然知,但不是第六意识分别妄想的妄知,这其中分别起来非常细微。知道自性本来清净这一知,是知识上的知道,离开这四病,不求止、不放任、不造作、不求寂灭,非空非有、即空即有。离四病后,勉强用一形容词,呈现了自性清净面。由于认识了解了清净面,然后在此境界中止观双运而起观的,才叫佛法的正观。定与慧等持,智慧慢慢开发,修持慢慢进步,功德自然逐渐圆满,此谓正观。‘若他观者,名为邪观’,不了解正观的路线,而用其他各种方法来修持作观的,名为邪观。这是佛说的,不是我说的,我不过照文解释而已!永明寿禅师引用了《楞严经》、《圆觉经》原文说明这个道理,他自己并作结论:
如上所说,不唯作无著任缘之解,堕于邪观,乃至起寂然冥合之心,皆存意地。
解释得非常清楚,的确是名言。永明寿禅师说,上面我引证佛在《楞严经》、《圆觉经》所说的两段话,不但认为一切无著,放旷任缘是道的见解属于邪见,乃至一般学佛,认为一念不生,寂然不动即合于禅道之心,也是错的。实际上,一念不生、寂然不动的境界还是第六意识的境界,《瑜伽师地论》称为‘无寻唯伺地’,心性不乱跳动,可是第六意识还有个东西在那里看住,等于黄龙南禅师描写参话头的境界:‘如灵猫捕鼠,目睛不瞬’,形容得非常妙!他叫人家参话头用功,要用到这样专一的程度,这只是初步用功参禅的境界,并非这样就是禅。黄龙南禅师所形容的这种境界,就是《瑜伽师地论》所讲的‘无寻唯伺地’,也就是小乘禅观经(禅观经有数本)所言‘有觉无观’的境界。
这两天有一本书,同学送我,我还没有看,他先讲给我听。有个故事说猫捉老鼠,老鼠躲到洞里不出来,猫在洞外目睛不瞬地守著,等了很久,老鼠突然听到外面有狗叫,心想猫一定被狗吓跑了?老鼠爬出来,一把被猫逮个正著,老鼠问猫:‘老兄啊!你怎么听到狗叫没有被吓跑呢?’猫说:‘这个时代一个人没有两种语言还有饭吃吗?’
所以,寂然冥合之心还是意地的境界,《瑜伽师地论》所讲‘无寻唯伺地’也是意地,一点也没错!经律论融会贯通,仔细研究,对于你的用功、见道,绝对有最大的帮助,我非常赞成永明寿禅师的意见,真想用功修持,不看经律论,一味地笼统下去,不会有所成就,充其量只有笼统禅,笼统禅是第五病,不能成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