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生画集》|丰子恺

2019-03-31 佛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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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护生画集》|丰子恺

素食至今已七年了,一向若无其事,也不想说什么话。这会大醒法师来信,要我写一篇“素食以后”,我就写些。

我看世间素食的人可分两种,一种是主动的,一种是被动的。我的素食是主动的。其原因,我承受先父的遗习,除了幼时吃过些火腿以外,平生不知任何种鲜肉味,吃下鲜肉去要呕吐。

三十岁上,羡慕佛教徒的生活,便连一切荤都不吃,并且戒酒。我的戒酒不及荤的自然:当时我每天喝两顿酒,每顿喝绍兴酒一斤以上。突然不喝,生活上缺少了一种兴味,颇觉异样。但因为有更大的意志的要求,戒酒后另添了种生活兴味,就是持戒的兴味。在未戒酒时,白天若得两顿酒,晚上便会欢喜满足地就寝;在戒酒之后白天若得持两会戒,晚上也会欢喜满足地就寝。

性质不同,其为兴味则一。但不久我的戒酒就同除荤一样地若无其事。我对于“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类的诗忽然失却了切身的兴味。但在另一类的诗中也获得了另一种切身的兴味。这种兴味若何?一言难尽,大约是“无花无酒过清明”的野僧的萧然的兴味罢。

被动的素食,我看有三种:第一是一种营业僧的吃素。营业僧这个名词是我擅定的,就是指专为丧事人家诵经拜忏而每天赚大洋两角八分(或更多,或更少,不定)的工资的和尚。

这种和尚有的是颠沛流离生活无着而做和尚的,有的是幼时被穷困的父母以三块钱(或更多,或更少,不定)一岁卖给寺里做和尚的。大都不是自动地出家,因之其素食也被动:平时在寺庙里竟公开地吃荤酒,到丧事人家做法事,勉强地吃素;有许多地方风俗,最后一餐,丧事人家也必给和尚们吃荤。第二种是特殊时期的吃素,例如父母死了,子女在头七里吃素,孝思更重的在七七里吃素。

又如近来浙东大旱,各处断屠,在断屠期内,大家忍耐着吃素。虽有真为孝思所感而弃绝荤腥的人,或真心求上苍感应虔诚斋戒的人,但多数是被动的。第三种,是穷人的吃素。穷人买米都成问题,有饭吃大事已定,遑论菜蔬?他们即有菜蔬,真个是“菜蔬”而已。现今乡村间这种人很多,出市用三个铜板买一块红腐乳带回去,算是为全家办盛馔了。但他们何尝不想吃鱼肉?是穷困强迫他们的素食的。

世间自动的素食者少,被动的素食者多。而被动的原动力往往是灾祸或穷困。因此世间有一种人看素食一事是苦的,而看自动素食的人是异端的,神经病的,或竟是犯贱的,不合理的。

萧伯纳吃素,为他作传的赫理斯说他的作品中女性描写的失败是不吃肉的原故。我们非萧伯纳的人吃了素,也常常受人各种各样的反对和讥讽。低级的反对者,以为“吃长素”是迷信的老太婆的事,是消极的落伍的行为。

较高级的反对者有两派,一是根据实利的,一是根据理论的。前者以为吃素营养不足,出门不便利。后者以为一滴水中有无数微生物,吃素的人都是掩耳盗铃;又以为动物的供食用合于天演淘汰之理,全世界人不食肉时禽兽将充斥世界为人祸害;而持杀戒者不杀害虫,尤为科学时代功利主义的徒所反对。

对于低级的反对者,和对于实利说的反对者,我都感谢他们的好意,并设法为他说明素食和我的关系。唯有对于浅薄的功利主义的信徒的攻击似的反对我不屑置辩。逢到几个初出茅庐的新青年声势汹汹似地责问我“为什么不吃荤”、“为什么不杀害虫”的时候,我也只有回答他说“不欢喜吃,所以不吃”、“不做除虫委员,所以不杀”。

功利主义的信徒,把人世的一切看作商业买卖。我的素食不是营商,便受他们反对。素食之理趣,对他们“不可说,不可说”。其实我并不劝大家素食。《护生画集》中的画,不过是我素食后的感想的造形的表现,看不看由你,看了感动不感动更非我所计较。

我虽不劝大家素食,我国素食的人近来似乎日渐多起来了。天灾人祸交作,城市的富人为大旱断屠而素食,乡村的穷民为无钱买肉而素食。从前三餐肥鲜的人现在只得吃青菜豆腐了。从前“无肉不吃饭”的人现在几乎“无饭不吃肉”了。城乡各处盛行素食,“吾道不孤”,然而这不是我所盼望的!

众生

是亦众生,与我体同,

应起悲心,怜彼昏蒙,

普劝世人,放生戒杀,

不食其肉,乃谓爱物。

《生的扶持》

一蟹失足,

二蟹持扶,

物知慈悲

人何不知。

《今日与明朝》

日暖春风和,策杖游郊园,

双鸭泛清波,群鱼戏碧川,

为念世途险,欢乐何足言,

明朝落网罟,系颈陈市廛,

思彼刀砧苦,不觉悲泪潸。

《母之语》

雏儿依残羽,殷殷恋慈母,

母亡儿不知,犹复相环守,

念此爱亲情,能勿凄心否。

《吾儿》

畜生亦有母子情,

犬知护儿牛舐犊,

鸡为守雏身不离,

鳝因爱子常惴缩,

人贪滋味美口腹,

何苦拆开他眷属,

畜生哀痛尽如人,

只差有泪不能哭。

《亲与子》

今日尔吃他,

将来他吃尔,

循环作主人,

同是亲与子。

《芦菔有子芥有孙》

秋来霜露满东园,

芦菔生儿芥有孙,

我与何曾同一饱,

不知何苦食鸡豚。

《!!!》

麟为仁兽,灵秀所钟,

不践生草,不履生虫,

①吾人类,应知其义,

举足下足,常须留意,

既勿故杀,亦勿误伤,

长我慈心,存我天良。

《儿戏其一》

干戈兵革斗未止,

凤凰麒麟安在哉,

吾徒胡为纵此乐,

暴殄天物圣所哀。

《儿戏其二》

教训子女,宜在幼时,

先入为主,终身不移,

长养慈心,勿伤物命,

充此一念,可为仁圣。

《沉溺》

莫谓虫命微,

沉溺而不援,

应知恻隐心,

是为仁之端。

《暗杀其一》

若谓青蝇污,

挥扇可驱除,

岂必矜残杀,

伤生而自娱。

《暗杀其二》

谁道群生性命微,

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

子在巢中望母归。

《诀别之音》

落花辞枝,

夕阳欲沉,

裂帛一声,

凄入秋心。

《生离欤死别欤》

生离尝恻恻,

临行复回首,

此去不再还,

念儿儿知否。

《倘使羊识字》

倘使羊识字,

泪珠落如雨,

口虽不能言,

心中暗叫苦。

《乞命》

吾不忍其觳觫,

无罪而就死地,

普劝诸仁者,

同发慈悲意。

《我的腿!》

挟弩隐衣袂,入林群鸟号,

狗屠一鸣鞭,众吠从之嚣,

因果苟无徵,视斯亦已昭,

与其啖群生,宁我吞千刀。

《示众》

景象太凄惨,

伤心不忍睹,

夫复有何言,

掩卷泪如雨。

《修罗》

千百年来碗里羹,

冤深如海恨难平,

欲知世上刀兵劫,

但听屠门夜半声。

《喜庆的代价》

喜气溢门楣,

如何惨杀戮,

唯欲家人欢,

那管畜生哭。

《萧然的除夜》

邻鸡夜夜竞先鸣,

到此萧然度五更,

血染千刀流不尽,

佐他杯酒话春生。

《残废的美》

好花经摧折,

曾无几日香,

憔悴剩残枝,

明朝弃道旁。

《生机》

小草出墙腰,

亦复饶佳致,

我为勤灌溉,

欣欣有生意。

《囚徒之歌》

人在牢狱,终日愁欷,

鸟在樊笼,终日悲啼,

聆此哀音,凄入心脾,

何如放舍,任彼高飞。

《遇赦》

汝欲延生听我语,

凡事惺惺须求己,

如欲延生须放生,

此是循环真道理,

他若死时你救他,

汝若死时人救你。

《投宿》

夕日落江渚,

炊烟起村墅,

小鸟亦归家,

殷殷恋旧主。

《雀巢可俯而窥》

人不害物,

物不惊扰,

犹如明月,

众星围绕。

《松间的音乐队》

家住夕阳江上村,

一弯流水绕柴门,

种来松树高于屋,

借与春禽养子孙。

《诱杀》

水边垂钓,闲情逸致,

是以物命,而为儿戏,

刺骨穿肠,於心何忍,

愿发仁慈,常起悲愍。

《刽子手》

一指纳沸汤,浑身惊欲裂,

一针刺己肉,遍体如刀割,

鱼死向人哀,鸡死临刀泣,

哀泣各分明,听者自不识。

《间接的自喂》

养猪充口腹,因爱结成仇,

猪若知此意,终朝不食愁,

颇赖猪未知,肥肉过汝喉,

将来汝作猪,还须偿猪油,

此理果弗谬,劝汝养猪休。

《被虏》

有命尽贪生,无分人与畜,

最怕是杀烹,最苦是割肉,

擒执未施刀,魂惊气先窒,

喉断叫声绝,颠倒三起伏,

念此恻肺肝,何忍纵口腹。

《倒悬》

始而倒悬,终以诛戮,

彼有何辜,受此荼毒,

人命则贵,物命则微,

汝自问心,判其是非。

《尸林》

见其生,

不忍见其死,

闻其声,

不忍食其肉,

应起悲心,

勿贪口腹。

《刑场》

蓦受刀砧苦,肠断命犹牵,

白刃千翻割,红炉百沸煎,

炮烙加彼体,甘肥佐我筵,

此事若无罪,勿畏苍苍天。

《开棺》

恶臭陈秽,

何云美味,

掩鼻伤心,

为之堕泪,

智者善思,

能勿悲愧。

《蚕的刑具》

残杀百千命,

完成一袭衣,

唯知求适体,

岂勿伤仁慈。

《昨晚的成绩》

是为恶业,何谓成绩,

宜速忏悔,痛自呵责,

发起善心,勤修慈德。

《拾遗》

钩帘归乳燕,

穴牖出痴蝇,

爱鼠常留饭,

怜蛾不点灯。

《惠而不费》

勿谓善小,不乐为之,

惠而不费,亦曰仁慈。

《平等》

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

原同一种性,只是别形躯。

《醉人与醉蟹》

肉食者鄙,不为仁人,

况复饮酒,能令智昏,

誓于今日,改过自新,

长养悲心,成就慧身。

《忏悔》

人非圣贤,其孰无过,

犹如素衣,偶著尘,

改过自新,若衣拭尘,

一念慈心,天下归仁。

《冬日的同乐》

盛世乐太平,民康而物阜,

万类咸喁喁,同浴仁恩厚,

昔日互残杀,而今共爱亲,

何分物与我,大地一家春。

《幸福的同情》

香饵见来须闭口,

大江归去好藏身,

盘涡峻激多倾险,

莫学长鲸拟害人。

《老鸭造像》

罪恶第一为杀,

天地大德曰生,

老鸭扎扎,延颈哀鸣,

我为赎归,畜于灵囿,

功德回施群生,

愿悉无病长寿。

《杨枝净水》

杨枝净水,

一滴清凉,

远离众生,

归命觉王。

诗:弘一大师 绘画:丰子恺

1928年,丰子恺为祝贺恩师李叔同50寿辰,寄去了自己精心绘制的50幅《护生画集》,李叔同非常高兴,很快为画集配上了文字,并回信嘱咐丰子恺,希望他能将此画集续下去,在自己60~100岁大寿时,能够分别再收到画集第2—6集,每集分别画60幅至100幅漫画。丰子恺随即回信,向恩师承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此后,丰子恺谨记李叔同的嘱托,为报师恩而发奋而作。1929年~1965年,丰子恺分别完成《护生画集》第2、 3、4集,然而,就在丰子恺打算继续完成最后两集时,意外却降临了——十年“文革”来了。随后,刚当上上海中国画院院长的丰子恺,因为在“文代会”上一番关于“大剪刀”剪出千篇一律的冬青树的发言,而被错判为上海十大重点批斗对象之首。

接下来,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折磨便开始朝已是60多岁的丰子恺蜂拥袭来,“造反派”不仅抄了他的家,还日日批斗他,他们把刚出锅的热浆糊浇到老人的背上,然后再贴上大字报,游街示威。

老人自然是受不住这番折腾,痛得走不了路,于是,造反派们便又残忍地拿着皮鞭抽打他,从街头一直抽到街尾。

但丰子恺很坚强,从没流下过一滴泪,后来,造反派又剪掉了他养了30多年的胡子,那些胡子是丰子恺为怀念自己已逝多年的老母而特意蓄起来的,人们都以为老人这下肯定承受不了,但没想到丰子恺却笑着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再后来,丰子恺又被下放到上海郊区,从事田间劳动,乐观的丰子恺瞒着家人,称,管教的人看他年纪大了,很照顾他,因此自己过得很好。直到有一年冬天刚下过大雪,女儿丰一吟去给他送御寒的衣服,女儿是在一个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找到丰子恺的,他孤独地站在寒风飕飕的地里,胸前挂着一个蛇皮袋,正在一点点地摘棉花,全身冻得直发抖。

之后,在丰一吟的一再要求下,丰子恺才带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一间破得不能再破的旧牛棚茅草屋里,因为屋顶年久失修,女儿清楚地看到在父亲床上的草枕边上,还有一堆没融化的积雪……

即便是在如此简陋的卧室里,老人也很难睡上一个踏实的觉——管教他的人,经常会半夜三更,突然吹响集合号。丰子恺年纪大,手脚又不灵活,自然每次起床都不能像其他人一般麻利,于是被推搡被斥骂成了常有的事情,后来,他干脆睡觉不脱衣服。

虽然遭受到如此非人般的不公虐待,但丰子恺依然没有任何的抱怨,从没想过要放弃绘画,从不敢忘记对恩师的那句承诺。“护生即护心,慈悲在心,随处皆可作画”,劳动改造期间,他以苦为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想方设法继续《护生画集》的绘画,并完成了第5集的90幅画。

但环境的恶劣最终还是击倒了老人。患上严重肺炎的丰子恺被允许回家养病,此时的他已经76岁的古稀老人了。回到家中的丰子恺便没有按照医生的要求,好好休息,积极配合治疗,相反,他甚至偷偷扔掉医生开的药,全身心地扑到绘画上去。他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开始着手画《护生画集》的第6集。此时与恩师约定的最后一集还有6年时间,但丰子恺似乎隐约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世,于是才拼命画。儿女们怕他累坏身体,把他的笔和纸都藏起来了。丰子恺就向他哀求道:“你们这是要我的老命呀,快还给我吧。”

儿女们只好作罢,晚上即便睡在一个需要蜷缩起双腿才能睡下的小床上,他也一点感觉不到不便。他的所以心思都沉浸在画作中,《羔跪受乳》、《首尾就烹》等名画就是这个时候完成的。1973年底,丰子恺终于完成了恩师的重嘱,画完了《护生画集》的最后一集的100幅画,这与他送给恩师第一集《护生画集》时,整整相隔了45年。两年后,老人与世长辞。

“在他之前,没有人画过,之后也没有人画过。”后人这样评价丰子恺独特的漫画。他的画很便宜,人人能买得起,且人人都能看得懂,无论你是贫民百姓、小商小贩,还是文盲,大老粗,他用淡雅常见的线条,寥寥数笔勾画出高尚的人格和深远的思想,简单朴素中画出悲悯和仁爱之情,堪称中国一代漫画大师,而其中最为知名的便是这6集《护生画集》,一共450幅。

“我敬仰我的老师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一个像人的人。”

做一个像人的人,这便是丰子恺一生的追求。他用生命完成了这一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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