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法师:论禅僧行脚
在中国历史上,禅僧行脚有非常悠久的传统,是每个禅僧修行生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古代,交通工具虽不太发达,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官道、有驿站。而行脚的禅僧不仅在官道、驿站上行走,有很多时候是披荆斩棘,在深山老林里行走。他们拜访修行人,寻找或开辟新的修行道场。
禅僧的这种行脚生活,和印度佛教有些渊源。《华严经》里就有善财童子53参的故事。讲的是,善财童子发起菩提心时,文殊师利菩萨告诉他:“你仅仅发起菩提心还不够,你对这个世界上法的差别相还没通达,很多差别智还没学会。所以你应该到各地去广参博学,请教那些修行的菩萨们。”善财童子就离开文殊菩萨,走了110个城市,拜访了53位修行人。他拜访的修行人里,有出家人――比丘、比丘尼,也有在家人,如国王、做生意的长者,甚至还有妓女。当他53参结束时,来到弥勒菩萨面前,登上弥勒楼阁,成为一个通达华严境界的大菩萨。佛教里有个词叫“百城烟水”,说的就是善财童子去参访善知识,这个故事也成为佛教里广参博学的典范。
在印度,出家人的生活更有行脚僧的特色。印度一年大概是三个季节。雨季出家人会结夏安居,在寺院、在居士们供养的一个道场安住,其他时间就会游行教化,带着简单的行囊、衣钵,走到哪里住到哪里。在印度传统的比丘修行生活里,有一种最艰苦的修行是头陀行。头陀行是把物质生活降低到极限,到各地云游,没有固定的居处――即使在一棵树下也不会连住两晚。这是为了在居无定所的修行生活里培养心灵的力量,直至道业成就。
佛教传到中国后,出家人的生活也是居无定所。禅宗是在南北朝时由达摩祖师传到中国的。他从印度坐船来到广州番禺,后在建业(今南京)和梁武帝讨论修行,不太投机,又到现在的河南嵩山少林寺里静坐了9年。此后得到一个传法弟子,就是历史上的二祖慧可。达摩祖师后的几代祖师,从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到四祖道信,他们的生活都居无定所。即使在寺院,时间也不长,有时候还会到街上、混迹于人群。
六祖以后,禅宗在中国的影响越来越大,禅寺越来越多,在水边林下修行传法的禅师也更多。其中有两位很著名,一位是在江西洪州(今南昌)的马祖道一,另一位是现在湖南南岳的石头希迁。在当时,所有修行的禅僧都会去向他们讨教,不是去江西就是去湖南,或者在江西和湖南间跑来跑去,后来就称之为“跑江湖”。我们现在口语里的“跑江湖”,就是从禅宗里来的,不过后来意思变了,这是后话。
而我所在的赵县柏林禅寺,舍利塔的塔主赵州禅师,是80岁时才在这里住下的。此前,他都在南北各地行脚。从禅师的语录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拜访过几乎所有的禅寺、禅师,足迹遍布中国南北的丛林,甚至深山老林里的“草庵”。赵州禅师十几岁在安徽池州出家,年轻时在南泉普愿禅师的座下悟明心地。普愿禅师去世后,他开始行脚,一直到80岁。这中间的时光,相当于有的人一生的光阴。他在柏林寺住了40年,120岁去世。据说,这期间他五台山就上过9次。古代到五台山要走灵寿、阜平,都是山间小路,困难比今天不知大多少倍,可他去过9次。宋朝的大居士张商英写了首诗,讲赵州禅师的修行:“赵州八十犹行脚”,80岁还在各地参访;“只为心头未悄然”,为什么?因为他心里还有疑惑,没彻底放下;“及至归来无一事”,最后到家时发现本来没有什么;“始知空费草鞋钱”,才发现参访几十年走坏了很多草鞋,浪费了草鞋钱――实际上这个钱是不白费的,不经过这个过程,也不会发现无一事,也到不了这个境界。
历史上行脚修行的禅师有很多,到近代这种传统还在延续。比如我们的虚云老和尚,他一生走遍中国南北,曾经从浙江的普陀山三步一拜到山西的五台山,开悟后住在终南山,后又到四川、云南、西藏、尼泊尔、印度、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在虚云老和尚的年谱里,他自述了行脚的种种艰辛和内心的体验。他那时行脚的艰辛不是我们现代人所能想象的,而且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与他过不去”的事。有一次,他要坐船过河,使好心让别人先上了船。结果轮到他时,跳板突然翻了,他掉进了河里。更不幸的是,当他抓住船帮想上去时,船上已坐满了人,只要他一动,船就可能翻了。后来,他愣是泡在河里被拽了过去。上岸后,他身上湿透了,又是冬天,便跑到一个寺院去挂单,可寺院偏偏不收,只好找了一个戏台,在上面铺了些湿草,过了一夜。这样的经历在他的行脚生涯中经常遇到。他说,走过很多山水,外界也不断变化,但内心却越来越清明。这些高僧大德都热衷于行脚,它对修行和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
对普通人来说,我们内心的稳定感是与家分不开的。家庭给我们提供了住宿和饮食的保障,家人给我们提供了思想感情的慰藉,这一切使我们的身心平衡、稳定。现代通信手段便捷,即使我们出门旅游,走到天涯海角,也可以和家人联系。在遥远的地方,想起还有家,有家人在等待,不管多苦,心里总有一份安定感,这是普通人对家的感受。但对修行人来说,他要让自己的身心完全独立,摆脱对外在事物、名誉、社会地位、固定居所以及人际关系的依赖等。只要存在对这些东西的依赖,就说明我们的心还没真正独立。
在茫茫大地上,一个人行走,没人认识你,就是递名片也没人晓得。在这个过程中,你会遇到来自外界的认同或否定,遭到打击甚至伤害。随着阅历的增多,修行人的身心会变得越来越坚强。当身心完全独立,他在行脚时那种自在的境界,就不是普通人能领略的了。古人有很多优美的词句来描写行脚生涯的美好,比如傍晚一个人走在山里,他们说“杖挑明月,衣惹烟霞”。古代禅僧的行囊很简单,他们背着一个藤架,上面有坐垫、蒲团,简单的行李,有的还会带禅杖。在路上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禅杖便把明月也挑着;“衣惹烟霞”,则是说衲衣所抚之处烟霞升起。这样的描述,会让很多人对行脚生涯有所向往。
行脚最重要的意义,就是让身心摆脱对外在事物的依赖。现在我们的家都是阶段性的,总有一天要离开。实际上,从小到老我们一直在旅途中,在行脚中,从未停止,直到我们死后。按佛教中所讲,人死后,意识会经历一个过程,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飘摇不已,完全裸露在外相的诱惑和自己杂念的冲击之下。但我想那些通过行脚磨炼内心已获得独立与自由的禅僧,当他的意识进入这种状态时,应该一点儿都不陌生,因为他生前就处于那种状态下,那时他一定能自主。
对禅僧来说,行脚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到各地去拜访修行人。禅宗修行到最后,是以心印心,因为开悟以后的境界是很难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所以他一定要去拜访那些认为自己也开悟了的人,互相切磋彼此的感受,来辨别真假,取长补短。
此外,禅僧行脚时,外面不断变化的环境,也是检验修行是否到家的试金石。有时,我们在禅堂里,衣食有保障,一切都很舒适,你得到一个很好的感受,以为是开悟,但你把这个感受拿到生活没保障、身心不断受到外界考验下去检验,才发现禅坐得到的那点觉受非常不够。这棵嫩芽你要养护它,然后在大风大雨中磨炼,这也是行脚生涯的重要意义。
历史上有很多禅僧在禅堂里打坐没有开悟,在外面行脚却开悟了。宋朝时,大慧宗杲(音同稿)禅师座下有个叫道谦的弟子,参禅20年,仍未开悟。一天,大慧宗杲禅师让他从福建送一封信到湖南长沙。道谦想:“我岁数这么大了,还是一点成果都没有。现在要我去送信,又要耽误很多时间。”他不太愿意送,但又不敢违抗师命。有个叫宗远的同参对他说:“师兄,我陪你一同去送。”两人便一起上路。途中,道谦说:“我修行多年仍未开悟,现在一路奔波,怎么修行呢?”宗远说:“这一路你安心修行,所有事我都帮你办,就是有五件事得你自己去做。”“哪五件?”“吃饭、睡觉、拉屎、撒尿、拖一个死尸路上行。”话一说完,道谦就开悟了,欢喜地上路。宗远却道:“我要回去了,我的任务完成了。”道谦送完信回来,大慧宗杲禅师站在门口迎他。他还未走到师父跟前,大慧宗杲禅师便笑道:“这回不一样啦!”――开悟的人师父都能看出来,和以前相比完全变了个人。
要认识一个事物,就要用身体和心直接去接触它。我们直接接触世界、接触生活的同时,就是直接接触自己的身体和心。行脚给我们很多的联想,在地球可以想到月球,在今天可以想到几万年后,但我们必须脚踏实地、胼手胝足地去走。所以,禅师的行脚是要把抽象的理论拉回到直接的接触,这个在佛教中叫“现量”。山有多高,爬一爬才知道,望山跑死马。生活里的事物都是这样,直接接触才能领会它。
有一次,我陪一个外国人朝拜五台山。我们原准备租一辆车,但因为司机要价太高,一气之下就说:“我们不要车了,爬上去!”在路上,这位外国朋友问我:“你说我们坐车近,还是走路过去近呢?”我回答:“当然是坐车近,坐车快嘛。”他摇头道:“你错了,走过去近,坐车到一个地方比走路过去远。”我很疑惑。他解释道:“比如你坐飞机从中国到法国,就像是在电脑上、地图上跳到另一个地方,一路上会经过哪些山川水土、哪些风土人情,都完全没有感受。但你如果要走过去,这些都会知道,它们就离我们近了。”实际上,他的说法包含了从古到今哲学思考和宗教探索里的一个矛盾――抽象与具体、主观与客观、大脑与脚、头脑与手、眼睛与手的矛盾。怎样把眼睛与手的矛盾消融,怎样把头脑与脚的距离缩短,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问题。一个人的成熟就是逐渐把大脑里的东西落实到手和脚上,落实得越多越成熟。
再回过头看中国禅宗丛林的生活,方丈是领导。但在中国禅宗的传统里,这个领导每天要和大家一起劳动、吃饭、念佛、打坐。禅僧的修行完全融化于日常生活劳动里。百丈禅师九十高龄还坚持每天劳作。弟子们心疼他,就把劳动工具收了起来。到了吃饭时,百丈禅师说:“我今天没有劳动,所以不吃。”弟子们只好又把工具还给他。这种境界消融了一切精神与物质、头脑与手脚、主观与客观、过去与现在的对立,是一种当下的解脱与自在。
中国这片大地适合于行脚。在这片天地里行走,山水就是最好的老师,看巍巍的高山,听潺潺的流水,都是悟道的因缘。今天的人跟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距离越来越远。现在人和人交流通过手机和网络,已经把生活抽象化。越是这样,离我们的本心、真心越远。真实的“我”离不开大自然,离不开生活,离不开周围的一切,所以禅僧的修行生活是开放的。这也是大乘佛法的精神,就是师父所说的“将个人融化于大众”,大众就是众生。一个大乘佛法的修行人的心是敞开的,向社会、向众生敞开,与社会、众生同甘共苦,并且不随波逐流,拥有自己的主张、愿力和智慧,有一个不能被众生动摇的自己的天地。